泊耳塞福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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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夺珀耳塞福涅》(伦勃朗画,1631)
从池塘消失的那个女孩
再不会回来。将要回来的是一个妇人,
寻找她曾是的那个女孩。
这段诗句选自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的《纯洁的神话》。全诗总共九个段落,格丽克首先描写了女孩在池塘边顾影自怜的场景,“这次她看到的/仍是同一个人。令人讨厌的/少女身份的斗篷仍然贴着她。”显然,诗人从一开始就塑造了一个想要摆脱少女身份的少女,她处在叔叔的监视之下,她对重复不变的生活深感厌倦。就在此时,冥王出现,从池塘边带走了她。女孩觉得,“再没有人能理解/他是多么英俊”。
这个女孩就是珀耳塞福涅。在古希腊神话里,她是宙斯和德墨忒尔的女儿,纯洁美丽,冥王哈得斯趁着她在原野上游荡玩耍之际掳掠了她。
在格丽克的这首诗歌里,珀耳塞福涅被描述为自愿的,至少是配合的、没有反抗的。在诗歌的后半部分,少女说:“我不是被劫持的。”接着她说:“我奉献了自己,我渴望/远离我的身体。有时甚至说/我曾渴望这样。”少女的想法在诗歌里用异体字特别标明。诗人紧接着说道:“但无知/不会渴望知识。无知/渴望想象的事物,相信它们存在。”诗人的态度在这句话里表现出来了,它表现为一种批评,近乎严厉的批评——无知的想象。
真让人吃惊,一位女性,对于另外一位女性,对于被劫掠者,是这样的看法呀!
回响在格丽克诗作中的珀耳塞福涅
《纯洁的神话》收在诗集《阿弗尔诺》(2006)。翻阅这部诗集,你可能会更加吃惊,总共18首诗歌,竟然有4首是明确以珀耳塞福涅为主题的,此外还有多首隐约涉及。
诗歌《忠贞的神话》,采用哈得斯的视角和独白。为了让珀耳塞福涅慢慢习惯,哈得斯不断改造居所,“他想说:我爱你,没有什么能伤害你。”他“想”说,但他没有“说”,这是关键。整首诗歌没有显露双方有任何交流。到底什么是对女孩好的呢?哈得斯认为:“你已死,没有什么能伤害你。”这是一厢情愿的做法。我们没有看到珀耳塞福涅的反应,她自始至终是缺席的。诗人最后叹息:“这对他似乎是/一个更有希望的开端,更加真实。”
有两首《漂泊者珀耳塞福涅》。在第一个版本里,诗人不断地推想珀耳塞福涅的想法。其中一个段落,这样写道:“她被时是否配合,/或者,她是否被麻醉、逼迫,违逆她的意志,/就像如今频频发生在现代女孩身上的那样。”在这首诗歌里,珀耳塞福涅表现为一个被动者。“母亲与情人之间的一场争执——女儿只是内容。”最后一段:“你该怎么做,/如果是你在野地里与那个神相遇?”这个提问希求的对象,显然是现代读者。
在《纯洁的神话》里,最后两段,珀耳塞福涅陷入困惑:“所有不同的名词——/她循环着说它们。/死神,丈夫,神,陌生人。/一切听起来如此简单,如此传统。/她想:我必定曾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只是啊,“她无法记起作为那个人的自己,”所以,她回到池塘边,她在想那个池塘是否记得并且解释她的祈祷的意思,“这样她就能知道/是否得到了答案。”
在第二个版本里,“她死了,她母亲满心悲伤——/性的问题/无须在此困扰我们。”这首诗歌采用德墨忒尔的视角,母亲回顾着女儿的一生,“作为一个神,她本来可以有/一千个孩子。”可是,德墨忒尔只要这一个孩子,费尽心思地保护她,然而最终她仍然失去了她。这首诗歌也表露了诗人的态度,诗人说:“我们从这里开始看到/大地隐秘的……”是的,诗人并不认为这是母爱,相反,她指出,“女儿的身体,/并不存在,除非作为母亲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多大的代价/都要携带的一部分。”这些诗歌相互关联,层叠回环,组合成为整体。露易丝·格丽克真正想要表达的理念,可以用诗歌《阿弗尔诺》里的一个段落,作为总结:“所以我们必须相信有那个女孩,/相信她的所作所为。否则/就成了我们不能理解的力量/在统治大地。”
希腊神话有那么多被劫掠的少女,为什么格丽克只对珀耳塞福涅如此感兴趣呢?
可能出于以下原因:一、珀耳塞福涅的身份尊贵,她的受保护程度是少有匹敌的,尽管如此,她依然难以逃脱失贞的命运。这说明,过度的保护并不可取,而且,珀耳塞福涅是否有意识想要逃脱母亲的掌控呢?神话元典里被忽视的少女本人的意志,在诗歌里被凸显。二、她的母亲是大地,她是谷物之神,冬天因她而产生,春天因她而蓬发。珀耳塞福涅神话的母题牵涉四季更替,生死轮回,自然时序和人生大哉问,是我们人类亘古苦思追究的谜题。三、格丽克在接受访谈时说过,她长期地陷在与母亲关系的挣扎中,她从珀耳塞福涅的故事中看到了新的视角。通过对德墨忒尔隐含的批评,也许她能获得某种救赎。她看见她自身,也看见女性长久的困境,这种激烈紧张的代际关系,是20世纪的人们共同面临的家庭问题。
清教徒式的知识分子诗人
露易丝·格丽克1943年生于纽约市,在长岛长大。可是,读她的诗歌,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创作源头来自希腊文明。她的很多诗歌都是古典时代的追寻之旅。
诗集《草场》(1996),古希腊神话传说大量转化成为诗歌:《珀涅罗珀之歌》、《迦拿》、《伊萨卡》、《人质的寓言》、《忒勒马科斯的罪》、《忒勒马科斯的善良》、《塞壬》、《忒勒马科斯左右为难》、《忒勒马科斯的奇想》、《奥德修斯的决定》……忒勒马科斯是奥德修斯之子。
也就是说,这部诗集的核心是《奥德赛》。格丽克并不怎么关注奥德修斯艰苦的返乡旅程,她的目光所在是忒勒马科斯的内心世界,对于母亲的忠贞,对于父亲的浪荡,忒勒马科斯有什么感想?作为几乎被遗忘的、没有存在感的孩子,忒勒马科斯是怎样长大的?在诗人笔下,忒勒马科斯看清了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品性,他怜悯他们,忒勒马科斯认识到,“我是一个人:我有/我自己的嗓音,我自己的感觉,虽然/我很晚才想到它们。”
沿着希腊文明而下,露易丝·格丽克认同的是欧洲的英语传统。格丽克的祖父是匈牙利犹太人,移民到美国后开杂货铺谋生,祖父对儿女的教育很重视。格丽克的父亲一度想要成为作家,后来投身商业,相当成功。在这样一个渴慕智力成就的家庭里长大,格丽克从小阅读的是莎士比亚、布莱克、叶芝、济慈、艾略特……英国文学、《圣经》、教故事,构成了格丽克后来写作的另一个基本面。
《野鸢尾》(1992)总共24首诗歌,7首以《晨祷》命名,10首以《晚祷》命名。以“祈祷”的名义,格丽克与心目中的宇宙主宰交流,探寻爱、罪、欲望、节制、希望、幻灭等人生要义。她渴求从宗教里获取力量,同时她也强烈地表达她的失望:“父啊主啊,你看周围,/我的同伴们在凋零,以为/你没有看见……”格丽克认为,上帝嫉妒人类的联系,所以,要把人类放逐于旷野。“正在失去的,/不是地球,而是天堂。”
这部诗集的其余诗歌,大多数以植物或季候命名,包括《野鸢尾》、《延龄草》、《春雪》、《三叶草》、《仲夏》等,这些诗歌充分显示了格丽克所接受的欧美自然文学传统,笔调恍惚有莎士比亚时代中世纪英国的风味,但是,格丽克绝非只是追求歌咏自然,她拒绝享受风景优美的简单模式,而是藉此进入置身在其中的人类的生活。
格丽克的诗歌不是复古流派,而是借用希腊文明和教文明的相关素材,对于现代社会的复杂演绎。她的诗歌总是很跳脱,在描摹古代人物故事的时候,突然就会冒出某句现代意识鲜明的点评,肯定、否定,赞美、批评,这些句子不是古代的观念,而是站在现代立场对历史与过去的看法,它们甚至不构成现代与古代的对话,而是一种相当直接的告诫。
这是一种宗教狂热的做法。格丽克的诗歌,有着这样的迷质。珀耳塞福涅系列诗歌的主题,是宣扬禁欲主义。珀耳塞福涅的失贞,导致的结果是如此可怕。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格丽克是“宗教迷”或“女德”教导者。格丽克的作《头生子》出版于1968年。我们都知道,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欧美社会运动的高潮时期,性解放是年轻人们热衷的一项活动。与此同时,禁欲观念成为一种反对丰富的性经历的对应措施,也是对于喧闹的社会潮流的沉默抵抗。露易丝·格丽克就是后者的代表。一鸣惊人,1968年,刚出道的《头生子》就一举拿下了美国诗歌学会诗人奖。此后数十年的诗歌创作生涯,格丽克遍摘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众多文学大奖的冠冕。
格丽克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和诗歌训练,成名之后,她与高达德学院、沃伦·威尔逊学院、哈佛大学等高校保持着长期的创作研究课题的联系,并先后执教或担任讲师。所以,她具有典型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的气质,痴迷阅读,勤奋创作,钻研经典,讲究文本。格丽克是一个坚持不懈的分析型的创作者,她的作品显示她的身上有一种清教徒式的严谨与认真,她的诗集不是零散的、随心所欲的诗歌汇总,所有诗歌都经过一再的推敲,然后被放置在适当的位置,前后呼应,构成主题明确的诗集。
那些关于稳定而冲突的男女关系的讨论,从来不是社会性质的,而是在表达宗教生活的世俗一面:认识自己,也认识他人,认识与你有联系的人们。唯有如此,才有幸福可言。
罗伯特·洛威尔与西尔维娅·普拉斯等自白派诗人,主张私人化的体验,书写日常生活经验,他们对露易丝·格丽克的创作带来了影响。格丽克不属于自白派,她不像以上两位那样热衷于具象化地描述那些发生过的事情,而是更多地描述从日常场景里抽离得出的感受,充分糅合宗教、神话和现实,呈现为陌生化的效果。比如,格丽克青少年时期经历厌食症,这种体验就被她化入了《圣母怜子像》(收录在诗集《下降的形象》,1980)等诗歌里。
宗教是骨,神话是肉,爱是流动的血液
阅读露易丝·格丽克的诗歌,有时略显枯索,也许,这与翻译有关,语言与文化的隔阂,难免造成某些特质的丢失,比如节奏、音律或幽微的寓意。不过,普遍经验本来就是个体经验的凝结,特别是那些普世的情感,只要读到,我们都能认出,都有感触。
有很多诗歌是写给童年,或者写给孩子,期盼他的成长。比如《丰收》:“用一个动作我建造了你/在时间里又在天堂里”。《远去的光》:“如今我有空做我喜欢的事,去照料别的东西,满心相信/你已经不再需要我”。《催眠曲》:“你必须被教导去爱我。人类必须被教导去爱/寂静和黑暗”。《上学的孩子们》:“多么整齐啊——那些钉子/孩子们在上面挂着/他们蓝色或黄色的羊毛外套。”……
还有很多诗歌,写给妹妹,写给妈妈,写给爸爸。诗集《阿勒山》(1990)的核心意象是亲人死亡带来的伤恸。《幻想》:“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劳动节》:“父亲去世正好一年。”《失去的爱》:“我妹妹花掉了在世上的整个一生。/她出生,死去。/期间,/没有一个机灵的表情,没有一句话。”《寡妇》:“我妈正和姨妈打牌……她们有牌;她们相互拥有。/她们就不需要更多同伴。”……
宗教是骨,神话是肉,而爱就是流动的血液。约等于格丽克的诗。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露易丝·格丽克,颁奖词说:“因她清晰可辨的诗意之声,以其素穆之美促成个体存在的普世性。”
在诗集《七个时期》(2001)里,有首《自传》。格丽克写道:“在二十世纪的下半叶/大的阴影/几乎没有触及我。”格丽克游离在政治之外。她继续写道:“我有一套爱的哲学,宗教的/哲学,都是基于/早年在家里的经验。”“而我的故事,不管如何,并不奇特,/虽然,像其他每一个人,我有一个故事,/一种观点。”
对照品读,依稀感觉,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选择,似乎相当“妥帖”啊。
来源 北京晚报
作者 林颐
流程编辑:王梦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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