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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作者:邓宗良
外公的菜园子在镇子西北边缘,一个池塘围堰的后面。它北边是镇子的屠宰场。西边是荒坡,十天半个月不下雨,那些高高的野草就开始枯黄。这样的周边环境里,菜园子看上去,就像一小片绿洲。原先菜园子不大,长方形,比一个篮球场大不了多少。后来,外公在它西边长满灌木丛的坡地上,又开荒出一块差不多大小的新园子。老园子土地黝黑松软,新园子的黄土几年下来却没有多大变化。外公说,老园子是熟土,新园子是生土。同样的小青菜,在老园子长得油绿饱满,在新园子却是梗细叶薄。老园子就像外公心有灵犀的老朋友。
插图:郭红松
外公肩膀上挑着浇菜水桶,水桶斜斜插着两个用竹筒做的喷头,水桶往下倾斜,水像雨点一样喷洒出来,逆光看过去,两扇水雾都挂着小小的彩虹。田垄上长的菜,沾上水,忽然鲜艳起来,活跃起来。两个小小的喷头洒下的好像不仅仅是水。外公的菜园子,像一个巨大的调色板,韭菜的苍翠,盖菜的幽蓝,青菜花的嫩黄,长茄子的紫黑,旱黄瓜的乳白,在屠宰场灰暗沉闷墙壁的衬托下,是一片跳动着的、洋溢出来的色彩。这个调色板像一池春水,一年四季不干枯。当然,并不适宜把这想象成外公在地里作的画,外公只是个农民。
外公总是穿着一身黑衫裤,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他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缜密。他把这块菜园子收拾得井然有序,时下种什么菜应季好卖,他了然于心。大家都种同样的菜,他的第一个上市。他的菜从种下到收割,周期比别人短一些。他比别人能吃苦,更重要的是他凡事都爱琢磨。他早上割了这茬菜,下午新的菜苗就栽上了。其间的翻地、耙地、备苗等等,环环相扣,如行云流水。外公的菜园子,不能比喻为时髦橱窗,却引领着时蔬的上市。
外公在松软的田垄上撒上菜籽,用干香茅草代替干稻草,铺在上面。干香茅草更有弹性,洒水时菜籽更不容易被冲出来。种子破土发芽时,发硬的香茅草既透风,又能遮阳。那时雷州半岛很多地方漫山遍野种着香茅,略微刺鼻的馥郁芳香,在风中飘荡。外公从香茅油蒸馏厂,抱回一捆提炼过油脂的干香茅草。外公在菜园子放下这捆干香茅草时,藏在里面的一条细小的竹叶青毒蛇,咬了他右手的小指。平时,外公对菜园子里偶尔穿行的毒蛇熟视无睹,彼此相安无事。谁也不会想到这条小蛇会藏在干香茅草里,让外公抱着走了一两里路。外公躺在生产队放农具的大库房里。大库房对面是牛棚,牛吃剩的稻草和牛粪混在一起,发出浓郁的味道,习惯了并不太难闻,倒是这种发酵发霉的农家气息,那熟透了的温润,让人久久依恋。从别村赶来的专治蛇伤的老农,还喘着粗气,就从药袋里掏出路上匆匆采摘到的草药,不用木杵捣,直接放进嘴里嚼成一团,黏糊糊的,敷到外公伤口上。不知是外公喝了酒,还是配药用了酒,库房里酒味呛人。外公被蛇咬到的小指头肿得比大拇指还大。外公在农具库房待了七八天,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大汗淋漓,一会儿晕厥不醒,他一声不吭,却着实把外婆吓着了。
菜园子一角,有一眼水井。水井沿,垫着几块石条。井里从上到下长着蕨类植物,显得很窄,很深。井边竖着高高的架子,架子顶上横着一条长长的粗竹竿,一头绑着一块大石头,一头拴上麻绳,麻绳垂下来,上面系着一个用旧汽车轮胎做的水桶。中午的阳光直射下去,井底像一面小镜子,水井下面一直有条蛇,可能是追逐猎物时掉进去的,不时探出头来。外公蛇伤好后,没有刻意用水桶把它捞上来,更没有动过什么伤害它的念头。孩子们扔下石块砸它,外公说,别管它,又不是它咬的。
在广州读大学时,校后门有一片菜地。一个个陶土做的酒瓶大小的圆管,套在里面的应该是一丛丛的韭菜,到了收割时,出来的不是绿油油的韭菜,而是嫩黄可爱的韭黄。寒假回家,跟外公讲起,他好像发现新大陆,兴趣十足。他推断,琢磨,怎么让韭黄不见太阳还能长得那么好。外公后来一定试种过吧。他遇到问题,会说,怎么回事嘛!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菜园子说,对土地说,谁都能听出来,这是对老朋友说话的口吻。
菜园子只是外公的自留地。他更大的本事不在这儿。他是生产队的“田间管理”,如果说生产队长是“厂长”,“田间管理”就是“总工程师”。生产队什么时候小田育种,什么时候大田插秧,什么时候灌溉或者排水,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开镰,都是外公说了算。他心里有一本账,但不是死账,他要考虑变量因素,比如天气,要看冷暖的变化,雨水的多少,看眼前的,想先前的,预见之后的。那些农谚,那些节气,在他心里是鲜活的。
他是镇子里最有口碑的“牛中”。“牛中”是牛市的中间人、经纪人。外公深得买卖双方的信任,在外公的撮合下,买卖双方都觉得合算,自己不是吃亏的一方,这实在不是件易事。牛市里,这类中间人,大都是把手伸进对方的袖口里,双方的手指在里边比画着讨价还价。但外公不需要这个遮挡。再说雷州半岛本来就热,长衫显得不利落。外公是分别和卖家和买家的手握在一起谈价格的,没人能从外公表情看出端倪,他不动声色。倒是可以从买卖双方的脸上,看到微妙情绪变化。这像一出活灵活现的有趣的哑剧。不一会儿,卖家买家脸上松弛下来,或者都露出可以归类为满意的微笑,不用说,又成交了——除非他们刻意用吃亏了的表情,来掩盖他们内心的满意。交易效率之高让人目瞪口呆,这显然得益于外公对行情心中有数,他说的价格八九不离十,对于预先算过账的买卖双方来说,完全契合心理预期。外公能拿捏卖家和买家的心态,希望快点出手的,预期会低那么一点点。希望早点入手的,则可以在价格上做一点点的妥协。不太了解农民的人也许觉得外公身上有农民的狡黠。说句公道话,这种常理范围内有点小技巧的交易,更多的体现了农民的纯朴、真诚、善良和实在,没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坦诚相见,与人为善。外公对每头牛特点的把握令人叫绝,好像掀开牛皮看透了牛的一切。千百年来,农民跟耕牛相依为命,对耕牛的了解,胜于对自己的了解。买家觉得买贵了,外公会把牛的优点点出来,说得实事求是,无可辩驳。卖家说卖价还应该更高一点点时,外公会把牛的小毛病挑出来,也是实话实说,不容置疑。其实卖家和买家成交后说些“有点不划算”的话,有时是余兴未尽,有时是为了验证虚实,心里踏实些,也好找到便于炫耀的话题。一场交易后,买卖双方都觉得外公是站在自己一方着想的,以后再有买卖时自然还得找外公。外公还去过广西买牛,最远去过云南。外公只会说雷州话,与人家言语不通,不知怎么做成的买卖。那时没有什么车船,外公日夜兼程把牛群赶回雷州半岛,没听他说过一个累字,顶多回到家在院子里多坐一会儿,多吸几口水烟筒。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扛着锄头,去看他的菜园子。
外公的粗犷外形,与种地能人、走南闯北的副业经营能人的形象很是吻合。结结实实的高个子,酱色的脸庞像石头般坚硬,鼻梁高高的,目光不时习惯性的投向远处。那双大手,粗糙的黑皮肤,凸起来的血管,粗大而柔韧的骨节,是画家过目不忘的素材。外公不去人多的地方,不玩牌九,不约人喝酒,不凑婚丧嫁娶的热闹,甚至也不听歌看戏。他是生产队里的顶梁柱,大家信任他。尽管他游刃有余,责任却让他有些压力。
在菜园子,外公找到了乐趣,这里是他排解压力的好去处。在菜园子里,外公想种什么,怎么种,想改变什么,怎么改变,都随心所欲,好与坏自己承担就是了。他不开心时,到菜园子里走走,心底会舒坦起来。他的菜园子,就没有不中看的时候。他有时抓一把泥土,摊开在手心看一看,皱着眉头对它说,伙计,你瘦了,该给你补点儿好的了。他将一片菜叶翻过来瞅一眼,便知道什么虫儿来过。菜园子随顺着他的脾气。有时也给他出些难题,闹点小别扭,好在外公有的是办法应对和化解。这时,他就当菜园子像小孩子那样调皮了一回。
小镇里,那时分居民户口、渔民户口和农民户口。外公是农民户口,是绑在土地上的老农民。他的菜园子,使他与土地有了一条更紧的纽带,这不是约束的纽带,而是甜美的纽带。在菜园子里,常常看到外公弯腰在那里细心播下种子,看到他左手抱着装着肥料的粪箕,右手洒脱地抛洒着,看到他挑着水桶,水桶的喷头洒出一团水雾。晨光里,夕阳下,斜斜照过来的阳光里,有外公移动的剪影,水桶里洒出的水花,在阴影中是雪白的,在阳光里是金黄的。外公长长的影子落到地上,似乎要与菜园子融为一体。小时候,每当看到这个情景,总觉得外公离土地那么近,离我们那么远。
外公这一代农民,跟土地,跟耕牛,跟他种过的每一种作物,跟传统的耕作,水融,构成那个年代农村的经典风光。也许他们是使用传统耕作方式的最后一代人。在他们之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作为中国农民的伟大创造,实现了农民与生产资料的直接结合,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农业科技的进步,生产经营方式的创新,农村农业的日新月异,再没有停顿过。
外公那个年代的农民,差不多都已经逝去,却让人无法忘记,无法释怀。他们对土地专注倾心,他们对土地温情脉脉,他们像土地的主人,又像土地的仆人。他们将自己和家人的命运交给了土地,将心糅进了农作。作为农民的子弟,常常为之感慨,为之动容。
《光明日报》(2023年08月09日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域外丛话】
作者:邓宗良
林道,博登湖畔的一座古城,德国人认为这一片湖光山色是他们的伊甸园。到林道时是下午时分,闪着亮光的雨,在车窗外随风飘洒。云杉林里有疯狂生长的野草和一条象牙白的沙土路,它们似乎被风雨携带着,从跟前越过起起伏伏的山丘,转眼间到了天边。下榻的旅馆就在云杉的怀抱里。那是8月中旬,还没到秋天,凉意却悄悄触摸着裸露的脖颈。林道的凉意,好像染上了云杉的绿色,纯净而透彻。
博登湖风光邓宗良摄
旅馆老式的电梯,金属杆做的推拉门,按钮被不同时代乘梯人的手指磨得铮亮无比。不由让人想起上个世纪初期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小说里的场景。金属摩擦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让人确认到了德国。德国人的工匠精神和精细的维护管理,抚平了金属的尖锐叫嚣,不经意中制造了乐器般的声学美感。
推开房间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一个巨大的湖泊平平展展的,躺在群山之中,像倒扣过来的苍穹。到来之前,就知道林道在博登湖畔,然而当博登湖如此气势恢宏地扑面而来,还是让人震撼。湖面和天际之间,雨渐渐稀疏,风也累了,停歇下来,阳光不时穿透厚厚的云层,给飞翔的海鸥、缓慢移动的游轮,以及星星点点的帆板,送去一天中久违的暖意。楼下有一座没有刷漆的木结构栈桥,泊靠在那里的一艘游轮里,走出五颜六色的游人,远远看去,就像倾斜的巨大调色板流淌出斑驳陆离的颜色。头顶,一艘飞艇载着游客,缓缓地从湖面上方飘过。一切宁静而有序。
湖边一块小小的空地,是旅馆的室外餐厅,正在举行一场婚宴。人们三五成群,手持盛着各种颜色酒水的玻璃杯,交谈着,走动着。从阳台朝下看,聊天的人不断组合,变幻着不同的图案。他们或平整或鲜艳的服饰,在花花绿绿的气球和草地上五彩纸屑的映衬下,有如从万花筒里看到的镜像。焦点显然是穿着深色西装的新郎和被一袭紫色拖地长裙勾勒出窈窕腰身的新娘。从发型到鞋子,显然经过精心的设计和搭配,看上去就像搁在蛋糕上的别致小人偶。晚宴一结束,草地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纸屑和杂物,就像这群宾客一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环保意识已经成为他们的生活习惯,就像跟朋友道别时说一声“再见”。
阳台上远眺,太阳正落入绵延的阿尔卑斯山脉。雨后的群山挽起若隐若现的薄雾,与山顶和北坡的积雪相呼应。对岸离这边近一点儿的地方,斜斜的山坡像打开的巨幅画卷,是一片淡淡的、浅浅的绿。这种温柔的绿分明饱经了岁月的打磨。第二天,在阳光灿烂的早晨,发现那绿是茂密的森林。一些浅色的房子偶尔探出头来,房顶的红瓦像是有人用画笔细心点上去的。从房顶造型,隐约可以辨认哪个是教堂,哪个是修道院,哪个是城堡,它们犹如欧洲历史文化的精美碎片,熠熠生辉。森林里断断续续的灰白线条,不知是高速公路,还是古老的林间道,犹如绿色生命搏动着的根脉。
最令人着迷的是日出和日落的魔幻时刻。早晨的阳光,从东方照射过来,先照亮山头的尖顶,然后从群山的缝隙里穿过,一片片,一簇簇,洒在寂静的湖面。湖面的涟漪瞬间跳跃着细碎的亮点。林道老城的白墙红瓦,在朝阳里暖和起来,苏醒过来。日落时分,群山的天际线之上,不时浮现长长的晚霞,像是太阳使尽最后的力气留下的嫣红泼墨,又像阿尔卑斯山炫耀着它的绚丽纱巾。太阳落山后,山和湖被纯净的暮霭所笼罩。暮霭浅浅的蓝,慢慢地被大自然无形的手调制成浓重的蓝。对岸的山脚下,亮起了一行行一盏盏路灯,闪烁着温暖的橘红色,在蓝调里荧荧如豆,宛如童年的梦。
港口防波堤内,不宽的水域里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居然停着一艘巨大的白色游轮,似乎是被硬生生地挤进一个小人国。防波堤出口,是林道的地标——33米高的新灯塔。灯塔旁的巴伐利亚石狮,在远处郁郁葱葱的阿尔卑斯山脉的衬托下,提示人们不要忘记昔日的荣耀。午后闲暇之余,在鹅卵石街巷边撑起的栗色太阳伞下,我斜靠在餐椅上,慢慢享用一杯香浓的咖啡,看着不远处老市政厅外墙上的壁画——西班牙大帆船、表情欢快的歌手和几乎要飞出来的天使。老市政厅是林道的最高建筑物,比圣彼得教堂还高。老教堂和老市政厅是欧洲老城的标配,是历史的影子。林道处处有环保方面的规定,比如,只有低排放的车辆才能进入古城所在的湖岛。老城街巷以步行街为主,宁静与闲情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清晨,从旅馆阳台向南边望去,林道老城里,红色屋顶错落有致,马路拐角处不时冒出跑步者、遛狗的老人、带着清脆声响的有轨电车等等,影像清晰地落在近旁的湖水里。整个老城似乎是昨天夜里刚刚从童话世界里漂到这里。
博登湖南北长63公里,东西宽14公里,对面的西岸是奥地利,西岸再往北是瑞士,阿尔卑斯山脉在那里绵延不绝。博登湖的水是洁净的,好像刚刚从雪山上流淌下来。阿尔卑斯的风是清新的,好像刚刚在青草和森林间生成。也许,这里有些区域没有被人类开发过,保持了原生态。也许,有些区域曾经被污染,又被修复,中间花了很长时间。林道,据说是一个木材港口,周围的森林也曾经被砍伐,被蹂躏。欧洲工业革命留下的伤痕,依稀可见。不能因为青山绿水看上去像年轻人一样有旺盛的生命力,就不去珍惜。有些生态灾害修复周期太长太长,甚至很难完全回到被破坏前的状态。比如现在很关注微塑料污染,世界各个角落都难逃其害。看上去很美的博登湖,湖水里同样少不了微塑料,差别在于含量的多和少。
来林道,是为了参加一个世界性会议。会场是一个大型会议中心,是林道最现代化也是体量最大的建筑物。它刻意低调,不与老城的古建筑物抢风头。一种不起眼的灰白色,地面只有一层,外观像个低平的仓库,走进去才发现这是个功能超强的现代化会议场所。一切似乎都隐藏在地下:许多小会议室、餐厅、同传间、衣帽间、洗手间,等等。诺贝尔奖获得者论坛就在这里定期举办。餐厅里并排挂着几幅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巨大的黑白照片,其中有我们的屠呦呦。她脸上的灰白色调刻满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思和孜孜不倦。
在西方世界一些人对中国缺乏起码的善意而充满太多的诅咒、诽谤的背景下,经过冒出火花的交涉和较量,在会议开幕前的最后一刻,我们争取到了在大会上发言的机会,得以介绍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理念和实践。我们的发言者是位老者,沧桑而睿智,译员是个风华正茂的女性,演绎着东方大国的风采和魅力,淡定自信,掷地有声。就这样,我们征服了台上台下来自世界各地的1000余名听众。会议主持人,一个情绪高涨语速飞快的欧洲学者,在高度评价中国的环保成就的同时,对美国退出《巴黎协定》和当时美国的领导人作了辛辣的嘲讽。在西方的伊甸园,我们展示中国生态文明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传递当今中国人的自信和豪情:林道、博登湖、阿尔卑斯山脉有的美景、没有的美景,已经出现在我们广袤而古老的国土上,并且将越来越多。因为我们有别人所没有的传统和优势,因为我们比别人更善于借鉴和学习。
《光明日报》( 2021年05月14日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收割工人将蔺草打捆。
6月22日清晨,四季红村蔺草种植基地,收割工人熟练地抓着蔺草的尾部使劲甩动,将短的不符合标准的蔺草抖落。
成捆的蔺草送往加工车间。
田间成捆的蔺草和忙碌的收割工人成为一道风景。
沅江市四季红蔺草工艺品加工有限公司车间,工人将烘烤干的蔺草装袋。
图/文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郭立亮
6月22日清晨,沅江市四季红镇四季红村,数十名割草工人熟练地收割、打捆、装运蔺草,一片繁忙。新鲜收割的蔺草让宽阔的绿色田野弥漫着独特香气。
蔺草收割季正值盛夏,需要抢割抢收,高温容易让蔺草发黄枯死。割草工人需每天朝迎旭日,暮送夕阳,在蔺草地里辛勤劳作。
“别看割蔺草简单,其实割草、抖草、捆绑及搬运都是有讲究的,需要熟能生巧。”蔺草收割工人杨林算了笔账,“手脚勤快的‘老手’,一天可收割2000斤,能增加收入300多元。”
蔺草又名灯芯草,是极佳的天然绿色植物纤维之一,宜于编织各类制品,具有通气、吸湿、清凉等作用,被称为“绿色钻石”。四季红村种植的蔺草在经过清洗、染土、烘干、套袋、风干等环节后被加工成半成品,销往浙江、江苏等地,成品将远销日本、韩国。
2019年,四季红村引进蔺草种植企业,发展“蔺稻共作”绿色产业发展新模式,收割完蔺草再抢种一季晚稻,可带动村民增收致富。今年,该村蔺草种植面积达680亩,村集体收入预计增加50万元。
四季红村村党总支书记邓宗良满脸喜悦地说:“蔺草种植让农户既有每亩800元的土地租金,又可成为季节工挣钱,从而实现企业和农户双赢。”
作者:邓宗良
外婆坐在灶间矮矮的凳子上,往灶膛里送稻草,我的背挨着她的背,两只小手玩着火柴盒里的蚕,或反反复复翻看一本小人书。外婆冲着灶膛的脸,烤得通红,额头挂满了汗珠。她手里的蒲扇总是伸到背后,不停地给我扇风。那时雷州半岛的乡镇,柴火多是干稻草,家家户户冒出的炊烟,散发着潮湿而温存的霉味。
外婆家的庭院不大,铺着的红砖早就变成青灰色,缝隙里长着毛茸茸的绿苔,外婆天天用笤帚扫。靠近排水口的那一面墙,绿苔从墙脚一直爬到了墙顶,像是被外婆从地面赶到了那里。
外婆早就驼背了,看上去显得更加矮小。她天没亮就开始忙,一直忙到天黑,忙得连直起腰的工夫都没有,我总觉得这造成了她的驼背。然而她走得飞快,摆动的双手就像划起来的小船桨。她在庭院里走,在小巷里走,在街市里走,像一团被风吹动的影子,轻盈地飘来飘去,永远停不下来。只有到了晚上,饭桌收拾干净了,灶台收拾干净了,一家人的衣服洗好晾起来了,外婆才在院子里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坐下来前,她从水缸里舀上一盆水,在脸上打上肥皂,使劲地洗去一天的汗渍和尘埃。她的双眼在满脸的肥皂泡沫里张开着,好像还在惦记着什么。忙碌一天后坐在院子里跟我母亲聊天,是外婆最惬意的时刻。外婆没说几句话,就打起瞌睡,一小会儿又清醒了,问:“说到哪儿啦?”这场景舒适,慵懒。三代人想到哪儿聊到哪儿,前言不搭后语;闪烁的星星、不知不觉移动着的月亮,像稔熟的邻居,像永不更换的舞台布景,陪着我们打发时间;外公割回来的青草里,昆虫唧唧地欢叫;拴在小厢房里的小牛犊,反刍的咀嚼声循环往复,让人昏昏欲睡。
外婆掌管着这个大家庭,一切都装在她脑袋里。外婆不识字,不会记流水账,一个家庭全部的收入和支出,想象不出她是怎么管的。女人管钱,是当地习俗。外公挣的钱,回家就扔到饭桌上,一分都不留,出远门需要用钱,跟外婆要就是了。外公欠了谁多少钱,告诉外婆,外婆也不多问一句,马上还给人家。大小节日目不暇接,需要什么外婆总是备好;亲戚邻居中谁有红白喜事,外婆都心里有数。
祖先的老规矩,是外婆的行为尺度,就像她身上的老式衣衫,一年四季不变样子。厅间全家人吃饭,她不肯上桌,谁劝也没有用。男人吃完后,外婆才和家里的所有女人在灶间开饭。她们吃饭时,说话声音很小,从外面听起来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几声咳嗽,与厅间饭桌边男人的吵吵嚷嚷形成反差。
外婆对外公年迈的父亲——她的公公,很是孝顺,像供奉着一尊神仙。外公还有个弟弟,兄弟俩轮流接老父亲到自己家,一个月一换。这是给俩媳妇出的试题。老人家已经走不动了,每次轮换都是外公兄弟俩抬着。老人家一团白花花的胡子,像变魔术似的从鼻孔呼出来,颇有飞瀑直下的气势。没有晚辈的孝顺,老寿星哪来的怡然自得和气定神闲?伺候老寿星,外婆树立了标杆,家人外人都这么说。外婆总是买最新鲜最肥美的鲜鱼,清水煮熟,配上软米饭、切碎的嫰菜心、香浓的鱼露,摆放到老寿星面前的小饭桌上。米粒和碎鱼渣会落在他亮晶晶的长胡子上,守在一旁的外婆用毛巾轻轻擦掉。老寿星笑眯眯的,真像年画里的千年老寿星。
嫁出去的女人,怎样对待娘家人,是个难题。外婆的弟弟喜欢喝酒,常常借口到镇里赶集,拐进姐姐家讨酒喝。外婆既能最低限度满足弟弟的需求,又能让婆家人心平气和。喝完酒,外婆担心他回家掉到运河里,总是留他多待一会儿醒醒酒,比如让他编编麻绳消磨时间,他编得七扭八歪,外婆却夸他手艺不错。他一走,外婆就把麻绳拆开,重新编好。
外婆总是把这个大家庭收拾得井然有序。天一亮,她就把鸡笼里的鸡放出来,然后打开门楼的大门,阳光像水一样泼进院子。外婆驼着背的身子,被金色的阳光包裹着。飞舞的灰尘在晨光里像一片金色的细雨,纷纷扬扬,把外婆的剪影衬托得那么宁静、安详。公鸡“咯哒咯哒”地叫着,带母鸡和小鸡走出宅院。黄昏时,外婆到巷口,“咕咕”地叫几下,撒下一把米,她的鸡就一下子回到了她身边。外婆的舞台就是这个小小的宅院,舞台上的每一个角色,她都要一一安顿好。儿子该娶媳妇了,她准备体面的礼金,布置好婚床,操持好婚宴。三个女儿一个个出嫁了,她一视同仁准备好像模像样的嫁妆。嫁出去的女儿们,憋屈时会回来跟她哭诉,她陪着掉眼泪,然后用一席暖心的话宽慰女儿,给女儿找到回婆家的妥帖的理由,准备婆婆喜欢的礼物。宅院里的故事平平淡淡,日出日落,年复一年,日子就像小镇坡地下的小溪,清澈,平静,缓慢,悠长,永不会干枯。
每年入冬后,外婆都要准备过年的年糕。门楼间有舂米的石臼,外婆叫来我母亲帮忙。母亲拉着挂在屋顶的绳子,踩着石臼翘板的一头,反复撞击石臼里泡好的糯米。“咚咚”的舂米声,填满了宅院。外婆驼着背,几乎趴在石臼边,木杵升起的每一个瞬间,她的手就灵巧地翻动一下石臼里的糯米,天衣无缝。外婆这个动作,一做就是半天。她的身影好像融化在这个场景之中。
宅院里劳作的声响、雨声、风声,轻重缓急,若隐若现,一年四季各不相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在熟悉的声响里,外婆的身影逐渐变得更矮,更小,动作也更缓慢。最后,不知是外婆带走了这些声响,还是这些声响带走了外婆。
我在离家乡很远的北京工作。外婆快不行时,叮嘱我母亲不要告诉我,不要让我为了送她来回跑。外婆到了这个时候还念叨着,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常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不知现在还疼不疼。之前每次回老家见到外婆,她也都会问我肚子还疼不疼。问这话时,外婆慈祥的目光像水一样柔软,落在我的眼睛上,也落在我的心坎里。
《光明日报》( 2021年10月15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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