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羊和羊之间的战斗意味着你将遭受竞争对手的侵犯,可能被他人破坏,并可能造成经济损失,这也将受到很大的心理影响。因此,当遇到挫折或困难时,请保持冷静,不要放弃,勇敢面对,尽量减少损失。
梦见羊与羊打架的解梦方法梦见两只羊打架打出血了
一般来说,梦见羊与羊打架的意义取决于梦中的具体情况:1、梦撕:表示会受到竞争对手的侵害,可能会造成经济损失;2、梦见羊咬人:说明有人会用实际行动伤害你,会尽量损害你的声誉;3.、梦见羊叫:代表自己的事业受到人的威胁,敌人会试图干扰你的行动;4、梦见敌人和羊打架:说明你的竞争对手或敌人会让你头疼,说明有人会尽力摧毁你。因此,梦见羊和羊打架,解决梦想可以帮助自己应对外部压力,保持自信,勇敢面对挫折,拥抱挑战和困难,努力实现梦想。
梦见羊与羊打架的心理建议梦见羊和羊打架,心理解释是:想要成功,得到追求,会受到竞争对手的侵犯,甚至可能造成经济损失,心理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因此,有心理负担的人可以尝试在挫折面前安慰自己,不要放弃,认真思考,努力调整,尽量减少损失,也积极安抚他人情绪,努力恢复客户和谈判伙伴关系,让自己和他人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让每个人都能得到心理安慰,打破僵局,实现双赢的局面。
1
整个晚上,二叔都没有睡好。
他心里就像有一把算盘噼噼啪啪响了一夜,响得他连觉都睡不着。他一直在盘算这件事。连二叔自己都想不通,这么大年纪了,沟沟坎坎也过了不少,这件事怎么就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几次想推醒身边的二婶,跟她商量商量。听着她七零八落的鼾声,就像是奔跑了一天才停下来的羊,又累又困,有些不忍心。更何况,这个家一直都是他说了算。二叔两只手搅在一起,抱着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不停转。天快亮了,才昏昏沉沉打了个盹。
他赶紧起来,换上吃酒做客的衣服,对二婶说,我得进趟城,去他小叔家一趟。我们老角寨人有个习惯,说谁都是比着娃娃说,他小叔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堂兄弟,往上数三代,老祖还是一个。是族里头的大能人,在县农业局工作,高级农技师,族里有什么事都是找他拿主意。
二婶听说二叔要进城,也不问什么。忙找袋子,抓些洋芋片、酸菜让他带上。临了,又到地里挑些白菜青菜。二叔有些不耐烦,你每次都这样,这些东西人家不稀罕。二婶一边把菜放进背箩,一边说,你管人家稀罕不稀罕,总不能空着手去。二叔想了想,说,算了,这些就不带了。你把家里那只火腿包好,我带着去。二婶愣了一下,有点舍不得,说,这是一只两年的老火腿,留着孩子们回家过年吃。二叔火了,说,你这婆娘分不清轻重,我是去办事。二婶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看着二叔黑漆漆的脸,硬生生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二叔背着火腿,到了镇上,换上去城里的班车。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进一趟城,得两个多小时,他本想眯一会儿,还是睡不着。
头天下午二叔去买烟,经过村委会的时候,看到支书主任都在,进去打个招呼。出门的时候,主任叫住他,说,从县里争取到一个养殖大户的名额,只要符合养殖规模,财政补助十万块钱。我们刚才就在讨论这个问题,找不到一户合适的。正好您进来,您家不是一直养着羊,要不扩大一下规模?弥补一下我们村的养殖空白,还有补助呢。
二叔心动了。他养了十来年的羊,知道怎样把羊养得又肥又壮。村里人都说,二叔家的羊光溜水滑,有模有样。他们都说二叔不是养羊,是把羊当孩子养。自己的孩子当然不能想着赚钱。十来年,二十几只羊,虽说没挣到钱,吃点喝点,来个亲戚朋友,大碗大碗的肉端上来,满屋腾起一股肉香味,心里就觉得安逸。在农村,养羊养猪是本分,是對这块土地的一种交代。再说,猪啊、羊啊、鸡啊、牛啊,满院子的叫声,那才叫农村,才热闹。孩子们走后,全靠这满院的猪羊把空荡荡的心填满。主任的话点醒了他,儿子一直在外面漂,三十多岁了,也该找个媳妇稳稳当当过日子了。满院的猪羊,再有两个蹒跚的小孙子,拿着小鞭子抽打它们,那才叫满足。二叔笑了一下,好像孙子已经和那些羊挤在院子里,正朝着他要吃的呢。他突然生出一种希望来,就像深夜回来的路上,月亮忽然出来一样,透亮透亮的。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抖了一下。
他还是没敢应承下来。这可是大事,盘算了一夜,也盘算不出什么来。养殖大户,那可不是平常养几只羊、养两头牛玩玩。
2
到他小叔家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快下班了。这个时间他掐得准,他就想跟他小叔盘算盘算。
他小婶下班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塑料袋。从二叔身边走过的时候,根本没有看他一眼。这也难怪,老角寨几百户人,一有事都往她家跑,她哪知道谁是谁。二叔有些气短起来,脸憋得通红,搓着手迎上去,喊,他小婶。他小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歪着头看了看他,满脸的疑问。二叔的脸更红了,好像刚从澡堂里出来,头上还渗出汗珠子。二叔赶紧自我介绍,一边说明缘由,一边把背箩里的火腿拎出来,放在墙角。他小婶这才说,老家伙一天到晚往乡下跑,说今年的洋芋黑胫病、早疫病特别多,就仿是他家种的一样,上心得很,中午从来不回家。二叔有些失望,一张老脸就像秋天早上霜冻过的茄子,一下子变得蔫巴巴的。来一趟不容易,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找到他小叔,打听清楚才行。告别他小婶出来,说去办点事,晚上再过来。
出了门,二叔径直往农贸市场去。
循着羊膻味他走到羊肉摊前,卖羊肉的小伙拿着一根马尾,不停摇晃。二叔也不说话,低着头看那些羊肉。养了十多年的羊,他一眼就能看出这羊是圈养的,圈养的羊活动量小,肉质粗糙,缺少光泽。从街头到街尾,只有两家卖羊肉的,二叔又是发烟,又是夸肉,拿出老角寨聊天摆白的办法,才把价格、吃法、销量了解清楚。羊是从哪里来的?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好像这羊是他们从山坡上一只一只偷来的。
二叔心里那把算盘又噼噼啪啪响起来,搅得他心慌慌的。他又朝农贸市场外面的小馆子走。羊肉馆有两家,还有三家羊肉米线馆。他站在门口看,羊肉米线八块,加肉十块。他摸摸空荡荡的肚子,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有安安稳稳吃口饭。走进去,要了一碗米线,还加肉。米线抬上来,那两块钱的肉,就两三片,薄得就像二婶每年晒的洋芋片片。味道也不咋的,除了那股羊膻味还在,嚼起肉来就好像在嚼洋芋片。吃完米线,二叔来到街上,只觉得口干舌燥,想找个地方买瓶水,又舍不得。他在羊肉馆门口站了站,想了想,还是朝农贸市场旁边的小公园去了。
再去他小叔家已经是晚饭后了。走到楼梯口,二叔仰着头数了数,他小叔家屋里的灯亮着。二叔来了精神,一步三岔爬上楼梯,气都不喘一下。敲门的时候,又慌了起来,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好像门一开,就有一大群羊朝他拥来。
他小叔还是不在。二叔再也走不动了,把自己缩成一只羊,从他小婶和门缝里挤了进去,拉了个凳子坐在那里,呼哧呼哧直喘气。他小婶给他倒了杯水,走进另一间房。她拿着电话走了出来,问,你有什么事电话里跟他说。二叔没有接,说,这事电话里肯定说不清,这是大事。大事就得面对面商量,二叔说,我等他。他小婶又把手机递给他,你跟他说嘛。二叔只好接过电话,还是没有说找他小叔有什么事,他只是说一定要见到他。他小叔下乡了,要第二天才能回来,跟二叔约好第二天下午到办公室说。
从他小婶家出来,天已经全黑了,二叔迷迷糊糊的。城里的夜跟村里不同,村里没有灯,看上去黑漆漆的,只要眼睛习惯了,夜里的一切就变得明晃晃亮闪闪。城里不一样,到处是灯,那些灯好像山里密密匝匝的树,二叔一下子迷了路。他在小区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辨认树林里朝阳的枝叶,或者在找树墩上的年轮。
他小叔他们小区是单位集资建房,也就是说,单位和住房相隔不远。二叔终于找到了他们单位的门牌。这样他就放放心心往灯光少的地方去了。灯光少的地方一定是城中村。城中村有很多私人小旅馆,去那里住一晚,便宜得很。
其实二叔在村里也算能人。二叔初中毕业,又当过兵。不要小看这初中生,六十岁左右的老人,整个村也就二叔一个。要不是我爷爷死得早,家里缺劳力,二叔早就出去工作了。没工作的二叔跟奶奶扭着,就是不要家里给他说那个媳妇,和二婶自由恋爱。这件事是当年轰动全村的大事。
那晚,二叔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他的前半生。他想起了儿子,儿子是这个村最早出去打工的,二叔很支持。不过儿子好像玩野了,不懂节约,学会大把大把花钱。最急人的,是他婚姻不动,还天天往家带女朋友。都拖到这把岁数了,不能由着他。得赶紧挣点钱,重新盖点房子把孩子叫回来成个家才行。二叔这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小旅馆里,净想这些事,更是急,就像有千百只羊找不着草吃。
见到他小叔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二叔把羊的事跟他小叔一说,他小叔就表示支持。带着二叔去了一趟畜牧局,找到他的一个熟人,说是有这个政策,分管农林牧水的副县长提出要大力发展养殖业,猪牛羊都有政策,羊的扶持力度最大。新盖羊圈在五百平方米以上,养羊一百只的,每年补助五万。羊圈一千平方米以上,羊一百五十只的,补助十万。二叔一听,放下心来,那十万块钱像长了翅膀,忽闪忽闪着朝他飘来。二叔有些激动,要不是在畜牧局办公室,他一定会老泪纵横。他仰起头,吸了口气,恶生生把眼泪憋住。
他小叔留二叔吃饭,二叔拒绝了。他得赶紧赶回去,找到主任把事情定下来,然后开始借钱盖圈,买羊。二叔一想到满山的羊,就像闷热的山坡迎头浇来一场大雨,透湿,清凉。
十多公里的山路,不再觉得黄灰直冒,路上的搓脚石也不硌脚。二叔好像回到年轻时候,脚下生风,身子如羊。他抬头望望天,天蓝得无边无际,阳光像金丝线编成的衣裳罩在身上。二叔忍不住哼了几句,“山青青来水清清,慢慢走来慢慢行;唱支山歌求吉利,幸福生活满堂金。”他忽然停住了口,四周望望,没人,只有山坡上的金丝梅开着,肥肥美美,就像一群朝他跑來的羊。
二叔没有回家,直接去村委会找主任。主任不在,说去镇上开会去了。二叔的心凉了半截,这种好事,耽误了时间,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去?
回到家,二叔随便抹了把脸,抓起电话朝主任打。电话响了两下就挂了,再打,关机。二叔的心一下凉到脚后跟,人也呆了,半天没有动。二婶正在做饭,抬起头来,见他一副失了心的样子,吓着,忙起身去扶。二叔惊醒过来,回到凳子上,抓过烟筒,呼噜呼噜吸起来。原本想跟二婶说说这事,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说。
晚饭抬上桌的时候,电话响了。二叔从饭桌旁跳起来,二婶抬头看着他,满脸的担心。不过这担心随着二叔笑眯眯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二叔挂了电话,再也憋不住,就像河里的水遇到下雨就会涨水一样,哗啦啦从嘴里淌了出来。二婶终于明白了,二叔这两天神神秘秘,莫名其妙,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郁闷,原来是因为这事。
吃过晚饭,二叔带着二婶房前屋后转悠半天,初步把羊圈的位置定下来,就在右边山脚那片苞谷地里。按照政府的政策,一千平方米以上补助十万。那块地不到一亩,再过去就是别人家的,盖一千平方米是不可能了。有多少面做多大的粑粑,就盖五百平方米吧。
第二天下午,主任来了,同行的还有镇畜牧站的技术员小张。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二叔弯着腰,吩咐二婶宰鸡割菜准备午饭。
主任一坐下来就说,昨天没有接你电话,是在镇上开会。开什么会,就是开羊的会。镇上领导说了,老角寨这个地方山高地广,灌木林子较多,非常适合发展农牧业。这次给个养殖大户的名额,是要把养殖大户培养成村里的养殖带头人,让老百姓见了跟着养,把老角寨打造成全县的山羊养殖基地。之所以把这个名额给二叔,一来二叔有养羊经验,二来二叔有文化。相信二叔一定可以养出名堂来,带动全村养好羊。
确定羊圈面积的时候,主任跟二叔有了分歧。二叔的意思是,就在自家地里盖十个圈,五百平方米左右。主任不同意,既然有这么好的政策,就要高规格高质量修建出最好的羊圈,养出最环保的羊,要把老角寨生态羊打造成一张名片,要让全县乃至全省全国人民都能吃到老角寨的生态羊。
二叔不同意,地是别人的,人家不一定会给他用。他手上没有钱,盖那么大的面积,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技术员小张给他算了个账,十个羊圈和十五个羊圈建设成本也就相差五六万块钱。至于羊,多个五十只也就多出五万块钱。就是说,再多投入十万块钱,就能达到县上的标准,每年补助十万,两年就多余多剩拿回来了,更别说还有卖羊的收入。二叔还是不敢答应。主任不耐烦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亏你还当过兵读过书,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婆娘。最后,主任大手一挥,表了态,地的事村委会出面做工作,象征性给点钱,算是租用。钱,由村委会担保向信用社贷十万块,其他的自己想办法。但有一个要求,补助下来不得挪作他用,必须先还信用社的款。二叔不再说话,领导都这么重视,村上这样扶持,自己还不敢干,那简直就是羊屁股拉出的屎疙瘩,堆都堆不起来。
二叔咬咬牙,干了。机会这种东西,就像山里的菌子,看见了就得捡。
送走主任他们。二叔开始算账。贷款十万,存款两万,还差二十四五万。儿子、女婿、舅舅、大姑、小婊……二叔把能借的亲戚写了出来,从明天起,开始借钱。
亲戚们都觉得这是件好事,你家三千我家一万,很快就凑了十几万。
他小叔还帮二叔想了一个办法。他建议二叔先盖羊圈,一边盖一边把家里养着的羊卖出去,卖不了的可以换一下,比如一个大骟羊可以换两只小羊,这样羊的数量就能上去了,还可以换母羊,母羊会生小羊,等羊圈盖好,说不定已经有不少羊了,余下差多少再说。二叔很满意,弓着腰去干了。
3
二叔要盖羊圈养羊的事,像寒冬腊月的大雪随着他到处借钱的身影铺天盖地传遍了整个村,二叔也成了大伙闲天饭后摆白聊天的主角。每次摆白,他们总会把二叔拿出来说两句。他们说,这个名额原本支书要留给他大爹家的,主任不干,主任的哥哥也想要。僵持不下,正好二叔去了,就给了他,谁都没话说。也有人说,这个名额是二叔背火腿去主任家换来的。更多的人等着瞧热闹,据说当时整个村只有十二三万的贷款,二叔就贷了十万,这可是天文数字,很多人想都不敢想。
这些吐沫星子就像一场瘟疫,在老角寨的上空飘来飘去。二叔还好,抵抗力强,每天黑着脸为钱的事奔走,好像也没有过多影响他。二婶就不行了,这个从来不吭声的女人终于沉不住气。晚饭后,嘟嘟囔囔跟二叔唠叨起来,她害怕这一大笔钱何年何月才挣得回来,她担心几十万块钱的欠账,会耽误儿子的婚姻,她还觉得自己男人怕是上了主任的当,不然为什么非要他们盖一千平方米。二叔火了,骂二婶,说她脑袋长在屁股上,不相信自己的男人,还跟着嚼舌头,说人家支书主任的坏话。二叔那天是真生气了,吼二婶,说,怕,就滚回她家光山村去。
不管怎么说,二叔的羊圈开始动工了。
他把儿子、姑娘和姑爷叫回来帮忙。一家五口从早到晚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羊圈上。每搭上一块石头砌上一块砖,二叔都像是看到一只小羊从羊肚子里钻了出来,满心的希望。希望这东西就像一股气,能鼓着人往前走,再苦再累都愿意。二叔肯定就是看到那股气了。
春耕一过,闲下来的人多起来,二叔请了几个来帮忙。一天三顿二婶给他们做饭吃。
人一多,工地上就热闹起来,进度也快了。
围墙已经砌好,看得出模样来了。一间接一间的砖房立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列火车。前来帮忙的大姑爹直起腰忽然说,看,像不像火车。其他人就笑,冲着二叔说,就别抹石灰了,到镇上买几桶油漆,漆成绿色,咱们村不是还有人没见过火车吗,让他们见识见识。刘老憨憨怵怵来一句,火车是装人的,这个,是装羊的。大家哄地笑成一团,赵老三说,这哪里装的是羊,这是钱,一房子一房子的钱呢。二叔真装起了佯,打着哈哈,说,哪有那么好挣的钱。
羊圈可以封顶了,技术员小张来看过几次。他建议采用传统的瓦屋顶,说通风透气。二叔不干,他要把屋顶用水泥浇灌起来,浇灌起来屋顶可以晒苞谷。农村没个晒苞谷的地方,只好编成串挂在屋檐下,每年都会捂坏一些。二叔说,要通风透气就给羊圈前后开两道窗子,空气对流就可以了。赵老三他们就笑,说他这哪是盖羊圈,这分明就是盖新房嘛,人都还在住瓦房,羊就住浇灌的砖房了。二叔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是啊,我家里那房子连同屋里的所有家当,都不值这么多钱。
小张想想也可以,交代大家一定要留窗户,还得把羊圈升高一点,必须踩花楼,就是要在羊圈八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隔个楼板,楼板不能用宽板子,必须用细木棍搭起来。原来羊是要住在楼上的,细木棍搭的板正好把羊粪漏下来,方便清理和打扫,又能保持羊本身干净,就像住进了宾馆。刘老憨一听,他妈的,这些畜生,日子过得,比我老倌好过多了嘛。
羊圈盖好了。二叔请人瞧了个日子,买了一大串炮仗,围着点起来。噼里啪啦,炮仗一响,整个老角寨就醒了,炮仗燃起的青烟在村子上空雾蒙蒙散开来,红色的碎纸屑从大门口铺到各间羊圈门口,就像杏花开了,热闹喜庆。赵老三、刘老憨他们听到炮仗响,嚷麻麻跑了过来,说二叔不咋的,这样的好事怎么可以悄眯悄声自己就把炮仗放了,怎么也该约他们过来,喝喝酒、聊聊天,热闹热闹。二叔爽朗得很,把他们喊进家门,说哪里能少得了你们,没有你们,我家的圈还不知猴年马月才盖好。我是想先把炮仗放了,抽出时间宰鸡煮火腿,请老哥几个好好喝台酒。赵老三说,宰鸡杀羊是我的强项,以后这类好事我包了,包管大家吃得舔嘴抹舌。只是,给老子留着羊下水。二叔那天高兴,顺嘴来了一句,何止羊下水,羊鞭鞭老子都给你留着。大家一下就笑岔了气。
土鸡一宰,火腿一焖,洋芋片花生一炸,酒就喝到天黑。二叔打着绊绊把同样打着绊绊的赵老三他们送出门,又朝新羊圈歪歪倒倒走。羊圈顶着黑夜静静立在眼里,空荡荡的。二叔一间一间看,看一间说一间。他说,这么多的羊,赚这么多的钱,叫老子咋个办嘛。他说,好办,老子又盖这么多的羊圈,养这么多的羊。他说,嘿嘿嘿,咩咩咩,嘿嘿嘿咩咩咩……
主任他们非常满意。验收这天,请来了县畜牧局的局长,镇长,分管畜牧的副镇长,还有畜牧站七七八八的工作人员。二叔那个激动哟,让赵老三他们杀了两只羊。家里坐不下,主任让人把村委会院子扫得像他家新盖的堂屋,借了十张桌子,羊宰好后拿到村委会煮。那一天,老角寨就像過年一样,手脚麻利的媳妇婆娘都来帮忙。羊肉的香味四处飘着,钻进了家家的锅里。
局长一边吃一边夸,真正的生态食品,这步棋是走对了。我们副县长就是远瞩,思路准、步子大,不出两年,老角寨生态羊这张名片一定是会打出去的。局长还特意敬了二叔一杯酒,说二叔是个有眼光有胆量的人,等羊的数量够了,他带着钱来,他要请副县长把补助亲自发给二叔。他又对主任说,你们高规格高质量完成了标准化羊圈建设,说明你们工作实,行动快,两委班子团结协作好。我们要在你们这里开个现场会,让全县的养殖大户都来参观学习,还要请媒体记者做个专题报道,大力宣传。主任忙点头哈腰,谢谢局长,谢谢局长,我们一定好好养,好好养。
酒足饭饱,一行人离开老角寨的时候,夜已经把村子染黑了。车灯在蜿蜒的乡村公路上时隐时现,就像排成队的萤火虫。萤火虫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无边的黑中,愈发显出了老角寨的偏和远。
二叔爬上羊圈顶,躺在苞谷秆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觉得这些星星就像漫山遍野的羊,漂亮得很。想着想着,二叔就睡了过去。他梦见自己赶着羊回家,羊从他的屁股后面往羊圈里挤,怎么也挤不进去,实在是太多了。一头小白羊碰了碰他,冲他咩咩直叫。二叔用手一挡,醒了。原来是二婶用手拽他的衣裳,让他回屋睡呢。二叔一边起来一边笑着对二婶说,满山的羊,多得都进不了门,一下子被你赶跑了。二婶笑着责怪他,说,我看你都快成了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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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圈盖好了,一列白色,门倒是漆成了绿色。不知道是不是大姑爹火车的说法启发了他,还是为了突出绿色环保这几个字。二叔特意到小学要了支粉笔,把羊圈编上号,最后一间写上孕产室。二婶正在撒石灰,二叔跑过去盯着那堆石灰,说,这羊啊,福气真好,赶上好世道了。
先把自己家那二十几只羊赶进来,让它们享受一下通风透气的新家。一号当然是给头羊住了,这只羊来二叔家两年多了,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感情。非常通人性,放羊的时候,踏着方步,走在前面,从来不会把羊带到坡陡崖高的地方,其他羊也从不会跟它争抢青草。
按照他小叔的主意,换的换买的买赊的赊,钱又不充足,凑来凑去还不到一百只。小羊的价却一天一天往上涨。二叔没辙了,指望那二十多只母羊赶紧生小羊。只是羊生小羊这种事不是二叔管得了的,那叫配种。二叔跑到镇上,找技术员小张讨主意。小张和二叔已经很熟了,听他说生小羊的事,告诉他其实可以人工授精的。二叔搞不懂人工授什么精,只好请小张帮忙,说,小张,你来授你来授。小张一阵苦笑,答应他过几天来看看。
小张来的那天,二叔又杀了只羊。他算是明白过来了。盖羊圈的事从头到尾都是小张负责,以后养羊授精的事也还得靠他。这次二叔没有把羊都炖了,除了那顿吃了点,其他的让小张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一个月以后,好消息来了。母羊们真的怀上了小羊,孕产室终于住得满满的。二叔高兴得要死。羊怀孕的时间是五个月,五个月以后再看,应该不会差很多了。如果不够,到时候再借钱买几只。
羊肚子越来越大,孕产室不够它们住了。好在羊圈很多。二叔把母羊分到四个圈里。小张来看过两次,说就在这两天了。二叔紧张起来,羊也不放了,每天几趟往羊圈跑。还是不放心,他又去了一趟镇上,买了铺盖行李,把小张请到家里来。那些羊也怪,小张来的第二天就开始生,陆陆续续七八天,生出二十来只小羊。
这会儿,真够二叔忙的。人无外财家不富,羊无夜食奶不足。为了让羊下奶,二叔什么办法都想出来了。加餐当然是最基本最重要的,每天多加一二十公斤苞谷,还要煮熟给它们吃。
二叔好久没放羊了,心里觉得梗得慌,就像长时间没种庄稼的地,长满了野草。他打开羊圈门,羊就像要开拔前线的士兵,摩拳擦掌、急不可耐挤了出来。当所有的圈门打开的时候,小白羊紧跟在头羊身后,就像是煤山上掉进了一块石灰,在黑山羊中间特别显眼。二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小白羊一直跟着头羊,几乎一步不离,左顾右盼,有些不安和亢奋,不停摇尾巴。头羊不时用角蹭蹭它白色光滑的毛皮,嗅吻小白羊的尾部,看到青草又回过头来朝它咩咩低声叫唤。二叔微微一笑,这家伙,到期了,看来早晚会怀上头羊的种。二叔好像看到了头羊的孩子,一个一个从小白羊的肚子里钻出来。他抬起头来,扬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风被羊鞭斩断,发出嗖嗖的声音。头羊听到鞭响,从小白羊身后往前跑了几步,带着羊群,慢慢朝山上走。
二叔脑子一转,羊的数量就清楚明白了。很简单,原来的九十八只,加上新生的二十三只,杀了一只,已经有一百二十只了。二叔抱着羊鞭走在后面,一激动,眼泪忽然就像眼前这群羊一样奔涌而出,顺着脸上的褶子悄悄淌进嘴里,咸咸的,就像羊群,翻过沟壑。二叔抹了抹脸,跟上去,扬起手中的鞭子,又甩了一鞭,浩浩荡荡向村外走了。
刘老憨在地里锄苞谷,看到二叔,说,哟哟哟,这架势,跟穆桂英出征一样,声势浩大嘛。二叔笑道,哪里哪里,我也是空着肚子打饱嗝,装装面子了。以后你家的苞谷我包了,不用再憨头憨脑背到镇上去卖。刘老憨说,这个还用你说,这些狗日的,房子还是我帮它们盖的嘛,我也算它们半个爹了。二叔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心儿媳妇听见又干你两个白眼。
羊一路吃一路走,二叔慢慢跟着,只要它们不啃庄稼,都由着它们。终于到了黑石崖。这是老角寨最高的山了。山太高,长不出什么大树,全是通草花、鬼柳芽、野樱桃、野榛子,羊最喜欢吃了,是放羊的好地方。
二叔走到山梁上,找块阴凉处坐了下来。放眼望去,近处是山,远处还是山,山顶都插到云层里了,云好像找到了依靠,正靠在山腰上歇气呢。二叔也像靠着云,软软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忽然羊乱了起来,咩咩咩的羊叫声顺着山坡翻上来,二叔跑过去一看,头羊跟一只同样彪悍的羊角对角顶了起来。他笑了,也不管,由它们闹去。羊也要争夺自己的地盘,跟人一样。猴有猴王,羊有头羊,只要有了领头的,就不会再乱。
骚乱平息下来,羊重新回到青草上去。头羊踏着方步,昂着羊角,得意扬扬走到二叔面前,咩咩叫了两声,像是邀功。二叔摸了摸它的头,又捏了捏羊角,夸奖道,不错,这会儿队伍大了,得封你个连长才对。等羊凑够了,每个羊圈为一个班,十个班全归你管,也不要什么排长指导员了,你说了就算了。头羊好像听懂了一样,昂着头走到小白羊身边,吃樱桃叶去了。二叔又对着那群羊,仔細观察以后,从一到十,封起班长来。
回到家,他把他的羊以班为单位,关进了圈。
二叔带着他的那个连每天往山上跑,说也怪,自从封了头羊为连长,羊群和睦多了,从来不敢争吵打架,像是遇到什么事都要请示连长一样。人家都说,放羊跑断肠,放马跑断胯。二叔放羊哪里需要来回跑,只管看好头羊就行了。下山的时候,把头羊赶下去,再等着尾羊慢慢腾腾赶上队伍就可以了,从来没一只羊掉队。二叔放羊倒成休养身心了,人养羊,羊也养人啊。看着羊越来越壮实,皮毛越来越光滑,二叔的心就像初春的小草,春风一吹,小雨一下,就湿淋淋毛茸茸往上蹿,整个人就噌噌噌绿油油膨胀起来。
主任又到家里来了,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全县的养殖现场会果真定在老角寨,一周以后开。他让二叔做好准备,到时候穿点像样的衣裳,副县长要见他。他还让二叔挑出十只羊,准备现场会用。二叔没听懂,问,怎么用?主任很耐心,慢慢给二叔解释,全县几百人来开会,总得吃饭吧。别的也没法做,只能杀羊了。二叔一听,心疼起来,问,十只啊?主任说,全县的养殖户都要来,你看看你那羊,壮的都被你换了卖了,不够吃怎么办?这可是关系到你家养殖场今后发展的大事啊。宁可浪费点,也不能紧巴巴的,让人笑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急了起来,说,得把村里能帮忙的人都叫上,这可是我们村的荣耀啊。不行不行,我得赶快走,回去布置一下,路怕是也得垫一下。二叔追了出去,那,羊钱呢?主任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不会少了你的,先把事办完再说。
二叔一间一间来回看了几遍,还是没想好到底杀哪十只。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些羊每天跟着他山上山下滚,都滚出感情来了,他真有些舍不得。他背着手来到赵老三家,跟他商量商量。赵老三说,人家都说,舍得辣子下得酱,为了拿到补助,舍舍得得,大大方方的,要杀就杀壮的。二叔原本就是个好客的人,平时来个亲戚朋友,家里没有合适的菜,借,他都要借来招待他们,更何况这个现场会是为他开的,为他长脸,替他扬名呢。他深深吸了口烟,想了想,和赵老三到羊圈看了看,把班长挑了四只出来,又挑了六只骟羊。
开会那天,天才蒙蒙亮,老角寨还笼罩在白雾里,村子都还睡得很熟,只是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公鸡扑扇着翅膀打过鸣之后,就和母鸡到房子背后的糞堆上刨虫去了。按照主任的安排,赵老三他们已经赶到二叔家,开始烧水杀羊了。二叔他们到羊圈把准备好的羊一只一只拖了出来。羊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任你怎么拖就是不出来。二叔拖着羊角,那只羊居然跪了下来,四只蹄子蜷了,使劲把身子压在地上,怎么也拖不动。他们只好用绳子捆,一只一只往锅边抬。
二叔把家里晾苞谷的架子拿了出来,把羊倒挂在架子上,让赵老三抬个大盆过来接羊血。自己拿了一把尖刀,按了按羊脖子,一刀刺了进去。血顺着抽回的刀流了出来,一滴一滴往下滴。羊鼓着眼睛看着二叔,一副无辜信赖的样子。杀到第六只的时候,二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随着抽刀的那一刻流了下来。那刀不是杀在羊脖子上,倒好像捅到了他心窝里。二叔流泪的时候,那只倒挂着的羊,眼睛盯着他,眼角居然也挂着几滴泪。二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刀的手抖了起来,哆哆嗦嗦硬是捅不进去。赵老三跟了上来,拍拍他的肩,说,老哥,你歇着,我来吧。赵老三照着羊脖子,用力一刀,血汩汩冒了出来。
现场会如期举行,这样的大会在老角寨那可是大事。从镇上开始就有指路牌,离村子两公里的地方就插满了彩旗。主任叫人在二叔的羊圈上挂了一条红彤彤的布标,上面写着字,跟羊屁股一样大。大会在老角寨小学举行,参观现场当然是二叔的羊圈了。不对,现在是养殖场了。村里的人都来帮忙,学校也放了一天假。
二叔有些恍惚,好像失了魂一样,变得呆滞起来。二婶急了,悄悄点了三炷香,三份纸,跪在天地祖宗牌位前念念叨叨,又磕了三个头。二叔用冷水洗了把脸,换上那身硬邦邦的新衣裳,人也终于硬了起来。
领导和养殖大户来了,大客车整整来了五辆。副县长、局长、镇长等等各有各的车。村子里的路成了停车场,一辆接一辆排成了长龙。主任张罗着请大家坐到教室里喝水,休息休息。
开会的时间到了,镇长主持,副县长就全县的畜牧工作提了几点要求。最后由副县长亲自为“老角寨生态羊养殖基地”授牌,局长给二叔戴上了一朵大红花。会议结束后,大家又参观了二叔的羊圈和他那个连的羊。打眼看过去,二叔暗暗叹了一声,羊群里,明晃晃少了四个班长和六个战士。
从养殖基地出来,往学校走的路上,二叔抬着头到处张望,他想找局长,问他说几句话。人太多,局长紧紧跟着副县长,镇长又紧紧跟着局长,其他乡镇分管畜牧的副乡长以及那些养殖大户,把副县长和局长围在中间,二叔怎么也挤不进去。
副县长要走。主任急了,又不敢说话,脸憋得就像公鸡下蛋一样,叫不出也下不出来。他挤到局长身边,请他留副县长吃饭,说羊都杀好炖熟了。局长跟副县长耳语几句。副县长声音大了起来,这个可不行啊,给老百姓增加负担了嘛。今天这饭不能吃。
副县长带着秘书就要走,局长、镇长也不敢留,一个个跟着往车上走去。二叔眼泪都要出来了,四个班长和六个战士啊,全都煮好了,在锅里热着呢,不吃可怎么办。他又找主任,主任悄悄对他吼,别说话。二叔一急,胆子倒大起来,他冲到副县长面前,叫了声,县长。副县长回头一看,是二叔,笑嘻嘻问,怎么,我们的养殖带头人还有话说。你说,有什么要我们帮你解决的,我们一定尽力。二叔大着胆子说,县长,这个班长,哦,这个羊,已经杀了,不吃更浪费。大家尝尝,也算是对我的羊一个交代。副县长抬起头来,对局长说,怎么?羊已经杀了,你就带着参会的人吃吧。不过,下不为例。局长弯着腰,忙不停点头,大家一起,大家一起。副县长说,我得赶回县里,还有活动,我就不吃了,你们吃。记得把羊钱算给人家。
副县长走了,这顿饭就吃得有点沉闷,看得出局长心里很不舒服,酒也不喝,吃完就走。二叔抬着盆,拿着勺几次过去添肉,什么话都不敢说。
5
现场会二叔杀了十只羊,领到了一朵大红花。刘老憨他们没事就拿他开玩笑。那十只羊在他的心里活了起来,不时搅弄着他,让他睡不好吃不下。他找过主任几次,主任说,没事的,那么大的会都开了,那么多人看着呢,人家是政府,政府的钱多了去了,还怕差你那几万。你没有听说吗,人家副县长交代了,连羊钱都要给你呢。再等等。
等了一个月,还没有动静。二叔再也等不得了,他决定再去城里看看。
这次他没有去他小叔家,直接去了他办公室。他小叔在。见二叔来了,忙给他拉凳子泡茶。二叔着急,让他小叔带他去畜牧局找局长。他小叔笑了,说,局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啊,我先带你去畜牧股问问。
畜牧股的办事人员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台账,翻了翻说,二叔羊圈已经验收合格,但羊的数量还没去看,等数量够了就拨钱。二叔赶紧递了支烟,说,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就请你们下去看看。他小叔也说,反正都是工作,早去晚去都得去,要不就今天去?畜牧股的人跟他小叔很熟,就开玩笑,问他小叔,你是不是想回老家了,你去我们就去。二叔回过头来对他小叔说,前几天遇到你妈,让我给你带个信,有空回家一趟,家里有事。他小叔听出二叔的意思,就说,好嘛好嘛,就回一趟嘛。
一行五人,开着车往老角寨走。二叔坐在后面,来不及多想,只见车外的山林急急忙忙往后躲,好像放羊的时候,兔子见到羊一样,心不由着急起来。只顾请人家下来,也没事先准备一下,吃什么啊。
畜牧股的人下了车就往羊圈走,羊圈空着,笑道,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呀,羊呢。二叔抬头看看太阳,说,一定是婆娘赶出去放了,快回来了,快回来了,先到家里坐。
刚坐定,水还没烧开,就听到连长的铃铛一声一声往家来,像吹集合号。二叔跑出去,说来了来了。大家都跟着出去瞧。见二婶把羊一只一只往圈里赶。大家就分头数了起来。然后问二叔,你这羊有多少只?二叔说,就这些。他们说,不够,按政策你上报的规模必须是一百五十只,你这个还不够呢。二叔不好说,只好拿眼睛往他小叔那边瞟。他小叔装作没看见,也不理他。空气好像遇到突然而来的寒流,个个冷了下来。股长咳了两声,说,这样吧,你把羊的数量凑够,我们再来。说完就往车上走。二叔赶紧跟上去,说,数量的事我会凑。这回,就是想请你们来坐坐,认认门,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吃顿饭再走。他小叔也赶紧去留,说,尝尝我二哥的生态羊吧,我也还没吃过呢。
他們总算同意留下来。
二叔忙叫二婶烧水,自己跑到赵老三家请他过来杀羊。赵老三一边走一边说,哎呀呀,看来这杀羊的事真成了我的事了,我就那么随口说说嘛。二叔说,你赶紧了,别说这些风凉话了,今天没准备,再慢我怕煮不熟。赵老三说,没事,先爆炒一下,黄焖会快一点。
赵老三焖着羊,二叔又跑到村子里借了点花生,炸了盘洋芋片,给大家下酒。二婶赶紧到园子里掐了些薄荷、蒜苗,扯了个小瓜、白菜。炒过的羊肉焖起来快,不一会儿羊肉的香味就像水蒸气一样在屋里弥漫开来,慢慢往大家的鼻孔里钻。大家忽然觉得饿了。等羊肉用大盆装着端上桌的时候,没人开口,大家就拿起了面前的筷子。二叔把花生洋芋片抬了进来,说,先吃先吃,青白苦菜一会儿就好。二叔又倒酒,说,这是我们自己酿的苞谷酒,纯,不打头,今天高兴,大家都要喝点。
酒一上桌,气氛就不一样了。你来我往,敬起酒来。酒喝到一半,有人说,来几拳玩玩,山里放得开,喊几拳才过瘾。“碰着就来呀,哥俩好啊,八马双杯,四季发财”。气氛越发热烈起来。二叔说,我也来两拳,我喊个平时大家不喊的。大家停了下来,要听二叔喊。二叔就找他小叔,他小叔说,我不会,我从小在外读书,哪点会嘛。二叔说,我唱,你说数字就行了。二叔唱了起来,“庄稼汉,爱喊拳,赶着羊儿去放羊,羊儿丢在山坡上,梭下坡脚喊三拳。哥俩好啊喊三拳,六六大顺喊三拳,三星照你喊三拳……”
股长慢慢放松下来,用手遮住嘴贴着二叔的耳朵说,其实这事找我们没用,主要是你自己的问题。你根本不用老远八远跑来城里,每个乡镇都有畜牧站,乡镇上的事归他们管,你把羊凑够,请他们来验收,验收完把材料报上来就行了。
二叔终于把他那颗心安安稳稳放在肚子里,醉醺醺睡觉去了。
醒来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月亮从窗户里偷偷照了进来,像是在呆呆瞧着他。月光白花花盖在他身上,像一床暖和的被子,夜虽黑,心却亮。二叔起身走出门来,往羊圈走。月亮紧紧跟着他,让他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安逸。羊好像都睡了,又好像都醒着,二叔好像听到连长咀嚼的声音,还闻到了青草的味道。他爬上屋顶,月光越发明了起来,羊圈一间一间清晰呈现在二叔眼前,他站在屋顶数了数,一间、两间、三间……数着数着,眼睛又困了。羊嚼草的声音就像催眠曲,一丝一丝爬进二叔的耳朵,他靠在苞谷秆上又睡了起来。
二婶咋咋呼呼跑来的时候,二叔睡得正香呢。二婶拖了根苞谷秆把二叔打醒。骂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好好的家不睡,跑到羊圈顶上来,我还以为你掉进茅坑里去了。二叔揉揉眼睛,像羊圈里那只乖巧的小白羊一样,乖乖跟在二婶身后,往家走了。
没事的时候,二叔心里的算盘又响了起来。一百二十只,现场会杀了十只,昨天又杀了一只,还差四十一只。这四十一只羊就像夜里的蚊子,一不小心就出来叮你一口,叮得二叔的心恶痒恶疼的。
二叔想起股长说的话,到镇上找畜牧站的人去了。
畜牧站站长验收羊圈的时候来过,现场会也来过,算是老熟人了。二叔去的时候,站长正蹲在畜牧站门口的花台上吸烟筒。二叔凑过去,说,站长,我家养殖场那个验收报告出来了吗?站长一口烟喷出来,像个烟囱,使劲咳,等咳稳了,才说,小张负责,你问他。二叔跑进办公室找小张,小张也一口烟喷出来,晃着烟筒说,验收报告早就写好了,就等站长签字后报到县里。二叔说,拿来我拿去请站长签。
站长站了起来,烟囱突然变得又细又长,他说,我今天有事,改天再过来签。二叔说,站长,你就帮帮忙,帮我把字签掉嘛。烟囱看上去就要倒,站长扶了扶烟筒,说,签个尿签,你以为我认不得,你家的羊数量根本就不够。二叔跟着晃了晃,说,本来够了嘛,开现场会、验收的时候吃掉的呢,不算了噶。站长虎着脸说,日怪得很,我只管圈里养的,我还管吃进肚子里的?我儿子押八字过礼要五只羊,我正在想去哪儿找。你在这里跟我羊羊羊呢,惹老子心烦。二叔一听,忙凑上前扶着,说,站长,只要你帮我把这个字签掉,五只羊我给你赶来,还给你羊角上绑上红布绸,喜气洋洋。站长说,去去去,你才有羊角,你才绑红布绸,你想让老子犯错误呀。
二叔不好再说,回头把报告还给小张,背着手就往外走。快走出畜牧站大门,不甘心,又重新回到站长旁边,说,站长,我到县上问过了,他们说你签字认可就行了,这个羊嘛,有进有出也很正常,通融通融,你先签掉字,羊的数量我继续凑。站长还是不通融,说,你不要再说了,我自己的事还没想好怎么办。二叔递上支烟,把声音放低,站长,你就帮我这一回,你儿子押八字的事,我帮你整。站长没说话。二叔等了一会儿,见烟囱也不冒烟,有点尴尬,只好往外走。站长忽然叫住他,说,干脆这样算怂了,等我儿子的事情办好,下星期,我们站全部人来一趟,大家看看,认可一下,我才好签字。
二叔一路走一路算,一百二十只,减掉十只,再减掉一只,就只有一百零九只,如果再给站长送去五只,就只有一百零四了。管他妈呢,先把字签了再说,天无绝人之路,一定要把补助款拿下来。
回到家,二叔跟二婶商量了一晚上,都觉得只有这样了,再不把字签掉,死拖活拖的,时间长了更不好。第二天,二叔又选了五只羊,其中有一只还是班长,赶到了站长他们村。
站长托刘老憨带口信过来,说周五来。二叔忙跑去把赵老三他们请过来。赵老三问,又要杀羊啊,这回杀哪只。二叔咬咬牙说,班长已经只剩一只了,其他的已经全部阵亡。他娘耶,看来这只也留不住了,就让它跟那几个班长一起,捐躯算尿了。他回过头看了看羊圈,说,多的都杀了,也不在乎这只把。只要连长在,咱们的队伍就在。就像一个家,只要孩子听话懂事,该成家成家,该生娃娃生娃娃。
站长他们就来了,除了工作人员,还有他们的婆娘娃娃。二叔暗自庆幸,幸好杀的是班长,不然肉少不够吃,就麻烦了。
婆娘娃娃们到山上转了一圈,就回来打牌等着吃饭。站长也到羊圈转了一圈,把二叔叫到一边说,你这个羊差得太多了嘛,我不好整。二叔说,人家县上畜牧局的人说了,你签了他们就认账,人家又不会来看,你帮帮这个忙,我记得呢。站长想了想,说,算尿,我就把字签掉。但是你要向我保证,羊的数量不准少于一百只,不然这个字我还是不敢签。二叔忙点着头,说,又有母羊怀上小羊了,保证只多不少。站长又告诉二叔,要签这个验收报告,还有一道手续,就是要请动物卫生监督检验站的人来把这些羊检验检验,给羊打上标志,他才敢签。二叔央求他,让他签掉报告再说。站长有点火了,说,你这个老倌,会不会听话。养殖场的羊必须经过检疫、造册登记后才行,不然我签那个字起屁作用。二叔一听,没有再说话,既然是非走不可的程序,只能硬着头皮去求人了。
二叔找到动物卫生监督检验站的时候,有个女的手里拿着指甲剪在剪指甲。二叔叫了几遍,她也不吭声。等剪完,才慢慢抬起头,丢过一个登记簿,说,你把那些内容填一下,详细地址、数量、联系人,填好后,我们上报给站长,再安排时间下来检疫。二叔说,能不能快点?那个女人拿过登记簿,看了一眼说,这可快不了,你那里一百五十只羊,得一只一只检查后打上记号。记号?二叔觉得怪,问羊的记号怎么打。那女人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反正每只羊我们都会检查后备案,绝对不能让来历不明、健康状况不清楚的羊进入养殖场。我们这也是为你负责。
二叔想了想,顺着检验站的办公室一间一间看过去,走道最里面那间,门上写着,站长室。门半掩着,二叔从门里看过去,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眼睛盯着电脑。二叔敲敲门,进去,左说右说,站长终于答应第二天就带着人过来办。
二叔回到家,让二婶把赵老三、刘老憨他们请过来,商量明天来人的事。刘老憨说,你养尿的羊,羊越杀越多,十个班长全部阵亡,剩下些老弱病残,还要杀,不养了。赵老三白了他一眼,说,说你憨你还真憨,羊身子都去掉了还捏着个羊尾巴,小眯实气的,一看就干不了大事。多的羊都已经杀掉,不要再扯着只把不放了。等把补助拿到手,再好好养。羊这种东西,会吃会生,还怕以后没有羊?
二叔把烟头丢进火塘,说,是,你说得对,畜牧局的人说了,只要畜牧站签掉字就可以拨钱,畜牧站必须要检验站的检查登记结果,应该是最后一道手续。看来明天这羊一定得杀,人家是来做事,帮咱们的。赵老三问,老哥,杀哪只呢?二叔想了想,说,这窝羊,除了母羊小羊,大骟羊该换的换该杀的杀,都已经差不多了。班长全部牺牲,看来要杀只有杀连长了。说到这里,二叔摇了摇头,又说,不行,这可是连长,连长杀了还不得全军覆没,不好,不吉利。赵老三说,你这窝羊,我跟你一样清楚,除了连长,现在还有哪只拿得出手?
二叔叹了口气,唉,连长这家伙跟了我两年多了,有感情呢,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二婶正好过来续水,问,又要杀哪只了?二叔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一个婆娘家,不要插嘴,我们商量大事呢。二婶把茶壶往地上一暾,说,大事大事,天天讲大事,羊杀了那么多,也没见你做成什么大事。二叔就说,行嘛,我做不成大事,明天的事你做主,你说杀哪只?你总不能让人家吃洋芋白菜嘛。二婶不再说话,退到侧房去洗碗。二叔把烟又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说,就这样了,就连长吧。明早起来就杀。
6
早晨的老角寨,就像在淘米水里洗过一样,雾蒙蒙轻飘飘的。阳光穿过薄雾,从树林中钻了进来,被树叶剪碎了,零零碎碎洒在二叔他们身上。二叔正咬着牙,把连长的角用绳子绑好,和赵老三一起拖到屋后。小白羊肚子大了,屁股圆滚滚的。看二叔他们把连长拖出门,急忙跟着连长往圈门挤。二叔反手打了它一巴掌,骂道,滚回去。随手把圈门拉上,小白羊出不了门,就用头上的角不停顶门,边顶边咩咩不停叫。声音有些嘶哑,越叫声音越小,叫到最后,再也没有声音。二婶急了,跑到窗口往里看,小白羊卧在门后面,前脚跪着,脑袋伏在脚上,有气无力。二婶忍不住抹起眼泪来。院子里锅洞上的水已经烧涨,正在翻滚,好像老角寨的雾就是这些水汽蒸出来的。二婶没有说话,忽然发现二叔要宰连长,忙伸手去抢刀。二叔一使劲,二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推了二叔一把,抹着眼泪说,我看你是疯了,连长都敢杀。二叔说,婆娘家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尿,赶紧洗菜去。二婶狠狠瞪了二叔一眼,转身要走。
也怪,连长不像别的羊,临死前咩咩叫,反倒抬起眼睛看着二叔,只是,眼光有些哀伤,好像很无奈的样子。二叔抓住它的角,它根本不挣扎。二叔下不了手,就叫赵老三,把刀给他。赵老三接过刀刚要动手,二叔又把刀要回来。他说,算了,还是我亲自送它上路吧。赵老三只好把刀又递回来,掐住连长,让二叔动手。二叔两只手抱住刀,朝连长脖子刺去。抵着羊脖子时,手抖了一下,没有刺深。二叔定了下神,又使劲朝连长捅。连长到底忍不住,一声惨叫,声音不大,血滚了出来。咣当一声,刀掉在地上。赵老三说,老哥,你得狠下心,这样它更受罪。二叔这回捡起刀,闭上眼睛,狠命捅。连长终于没气了,眼睛还大大睁着。二叔的眼泪顺着老脸上的皱纹一闪一闪滚了下来。赵老三吓着了,用手扯扯他的袖子,说,老哥,算了,别难受。羊嘛,天生就是养了吃的,连长杀了,整个营长回来。重要的是把这个养殖场办好。二叔说,老子认得。
动物卫生检验站的人来了,穿着白大褂,背着消毒器。羊全部被赶到院里,工作人员先进羊圈,一间一间消过毒。又给羊量体温、查牙口,弄得整个村子到处都是羊叫声,鬼声气都吼出来,好像人家想要它们的命。终于检查完,每只羊耳朵上打了个钉,就像孩子小的时候种了颗痘一样。二叔一边请他们回家休息,一边问,这个羊打个钉是什么意思。他們告诉他,打过钉的羊就是检查合格的羊了,跟其他散养的羊不同,这些羊就像有了户口,在检验站库里备了案,就是健康生态的羊了,以后卖出去,就是你老角寨的一张名片。二叔高兴起来,笑了,说,哟哟哟,这家伙,不一样了,有身份了嘛。
吃过饭,二叔又问,这会可以拿补助了吧。站长说,这个不属于我们部门管,我们只负责检测防疫工作。不过我们都是畜牧局的下属单位,你家的羊应该已经符合要求了。其他的,还是得问畜牧站。
畜牧站的字终于签好报上去了。又等了一个多月,二叔决定进城找畜牧局问问。
局长在,二叔走到办公室门口,局长背对着门,在打电话。二叔不好意思进去,又不好站在门口听,只得轻轻在门口走。觉得差不多了,二叔敲了敲门,一急,就喊,报告。局长头也没抬,说了声,进来。
局长看到二叔,一脸的茫然,好像没见过一样。二叔的头开始冒汗,他用手使力扯着衣裳角,什么也说不出来。局长等了两分钟,不见二叔说话,忍不住问,你有事吗?二叔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那么大的现场会,那么多的人,人家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局长又问,有事吗,没事我要出门了,有个会。二叔才醒过来,结结巴巴说,我是老角寨的,养殖场。局长拍拍脑袋,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事太多,想不起来了。二叔说明来意,局长当着他的面打电话让畜牧股的人过来,畜牧股的人说,已经报到财政局去了,那边没说什么时候拨款。局长说,打个电话催催,养殖户不容易,都是东借西凑才把这个养殖场办起来,赶紧问问,把补助拨给他们。
二叔跟着畜牧股的人来到他们办公室,电话打到财政局,那边说,他们还得下去看看养殖场的具体情况,得落实清楚才能拨钱。畜牧股股长说,行行行,你们哪天去,我陪我陪。股长挂了电话,对二叔说,你看看,好容易说通了,这个周末下来看你的养殖场,他们落实清楚就会拨款了,你得准备准备。二叔听不明白,忙赔着笑说,准备什么?股长笑了,你真不明白啊,伺候好,事情就好办了。对了,我告诉你,财政局农业股股长有个喜好,特别喜欢吃胎羊,还有羊胎盘,你提前准备。这不,菌子也出来了,你捡点菌子,煮个胎羊炖青头菌。胎盘嘛,最好剁碎用薄荷爆炒。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你自己赶紧回去准备,周六我们下来。
二叔又去找赵老三、刘老憨,请他们周五过来吃饭。吃完饭先杀羊,周六早早上山捡菌。二叔有些不好意思,说,常常劳烦你们,等补助拿下来,我安安心心把羊养大,每年给你们杀一头羊。那两人就笑。赵老三说,我们这么帮你就为了你的羊啊,说真的,大家都是一个村撒尿和泥巴,从小玩到大的,客气个哪样。
7
周五那天,吃晚饭,二叔说,这回怕是得杀小白羊了。那两人很奇怪,小白羊怀着孕,怀的还是连长的种,怎么能杀?二叔说了财政局那个股长爱吃胎羊的事,他们都觉得城里人口味真是奇怪。他们觉得杀小白羊就是两条命,于心不忍。二叔说,我已经想了几天了,没有办法,现在只有小白羊怀着小羊,人家要吃胎羊,就是没有生出来的。还有胎盘,你们知道,羊胎盘一般都是被母羊吃掉的,金贵得很。我琢磨几天了,只有杀小白羊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拿不出钱来再买羊,即使再买,也不一定买得到怀孕的羊。
赵老三说,小白羊怀孕后,能吃能睡,上膘快,毛色越来越亮,又是少有的白山羊,杀了真可惜。二叔说,财政局是管钱的单位,我看畜牧局那个股长跟他打电话口气都不一样,我们让他吃,吃安逸了,钱就拨得快了。拿到补助,我再也不往城里跑了,好好放我的羊,养大以后,该卖卖,该换换,反正尽量不杀了。这一年杀了不少羊,心里难受。刘老憨看着二叔,说,早知道这样,这羊还不如不养。你看看我,地想种种点,不想种就算。钱吧,有工帮一下,挣点烟钱,又吃不了多少。整个笼头套住自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烦。赵老三给他夹了块腊肉,说,肉都堵不住你的嘴呀,哪个会想到事情这么复杂,而且老哥儿子还没成家,还要用钱嘛。二叔说,也不怪老憨说我,这些事都是我自找的。
吃完饭,刘老憨和赵老三开始在屋后的锅洞里凑火烧水。二叔折了根樱桃树枝把小白羊引过来,端了点盐水给它喝。小白羊怀孕以后特别温顺,二叔用手摸着它光亮的毛说,小白羊,小白羊,你不要恨我,我也没有办法,你乖乖吃,吃掉我就送你们一家三口去团聚。小白羊咩咩答了两声,低下头把盆里的盐水舔得干干净净,又抬起头睁着它那双杏核一样的眼睛看着二叔,二叔站起身用瓢舀了点水倒进盆里,说,不要吃太咸了,喝点水吧,要不然到了那边口渴呢。
小白羊乖乖巧巧把水喝完,歪过头,又去嚼樱桃树枝上的几片叶子。二叔看了看,又去折了两枝,拿着树枝给它吃。吃完后,二叔用手抓住它的角,用头抵住它的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小白羊奇怪,看着他,伸出舌头想舔二叔的眼泪。二叔转身拿来绳子,捆住它,小白羊斜躺在地上,叫了两声。二叔再也不看它一眼,拎着刀朝它走去。羊白,血淌出来就特别显眼,让人想起白衣裙上面扎着的红丝巾,丝巾长长的,一直挂到胸前。二叔把刀递给赵老三,就走了出去。赵老三用尖刀轻轻剥开小白羊的肚皮,小心翼翼把胎羊和胎盘摘了下来。胎盘全都是血,赵老三在水里涮了一下,把上面的筋和血管剃掉,又用大碱搓搓。至于胎羊,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弄。就问二叔,二叔说,我也不知道,说炖青头菌,就先砍小再说。
第二天早上,天还不亮,二叔二婶、赵老三他们四人就分头上山了。今年雨水不多,菌子出的也不多,不起个大早,想捡菌不容易。青头菌一般长在松棵里,松树太高的地方很少,就是那种地盘松的下边最多。人家说要吃青头菌,自然要往松树多的地方找。
畜牧股股长陪着财政局农业股的人到了,刚停下车就闻到了羊肉的香味。农业股股长眯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们畜牧局的人待遇好啊,吃的都是生态羊。今天我们也沾沾你的光,尝尝这个生态羊的味道。畜牧股股长笑道,哪里哪里,你们是财神爷,还有什么吃不到的。
说说笑笑就到了二叔家,连羊圈在哪里都没问一声。
清汤羊肉先端了上来,汤白白的,薄荷芫荽放在上面,胡辣子重新用碗装着。畜牧股股长招呼道,来来来,尝尝,正宗高山生态羊,怎么样?味道如何?又抬上一盆,畜牧股股长接过农业股股长的碗说,猜猜这个是什么,尝得出来吗?农业股股长喝了口汤,说,羊肉炖菌子。畜牧股股长说,再猜。农业股股长又喝了口汤,用筷子夹了一小塊肉放进嘴里,说,不会是胎羊吧?畜牧股股长说,不愧是吃货,果然一猜一个准。接着来,还有呢。薄荷炒羊胎盘,这个一看就清楚,不用猜。农业股股长非常兴奋,大谈羊胎怎么滋补,有一种补品就叫羊胎素,吃了延缓衰老、滋阴壮阳呢。
畜牧股股长对二叔说,不然喊两拳助助兴。二叔说,今天两位股长给面子,来点新鲜的,唱山歌吧。农业股股长一听来劲了,早就听人家说老角寨的人能唱,一直没见识过,来来,唱唱唱。二叔让二婶赶快去找几个会唱山歌的婆娘,自己先吼两句,垫垫底,“老角寨喜事多,喜事多来唱山歌;山歌飞过几道坡,祝福大家幸福多。老角寨生态羊,不喂饲料天来养;羊肉熬得香喷喷,贵客尝了想断肠。”两位股长一听,拍起手来,说二叔哪里是个放羊的,就是个民间艺术家嘛。二叔打着哈哈,端起碗,说,我打个撒子枪,我敬两位股长一杯。我干了,你们随意。农业股股长兴奋起来,说,喝,喝,这碗酒下去,回去就拨钱。
二叔把酒举过头顶,对着两位股长敬了一下,仰起头,把酒一口喝了下去。畜牧股股长说,唱歌唱歌,来点荤的。二叔回头看看,二婶还没回来,只好硬着头皮唱道,“小哥耶,妹家门前有块田,无人耕种十八年;再过两年无人耕,两边茅草都长全。”赵老三端菜进来,马上接上,“小妹耶,哥打犁头亮光光,架起老牛来开荒,架起老牛开荒去,两边茅草都铲光。”农业股股长说,哟哟哟,这老角寨的人真是出口就来,个个会唱嘛。来来,我给两位敬口酒。喝下酒,二叔有些迷糊起来,又唱了起来,“正月里是新年,放羊的老倌好可怜;全部身家都压上么,哩呀,换回羊群一圈又一圈啊,苦涟涟。”唱风一变,两位股长相互看了一眼,没说话。听着二叔继续往下唱,“六月里六月六,赶着羊儿满山谷;羊儿养得壮又肥么,哩呀,杀了炖在锅里边啊,苦涟涟。”
二婶来了,带了两个五十来岁的婆娘。股长们闹道,对唱对唱。赵老三就和她们对了起来。“妹是白纸白又白,郎是墨水黑又黑,墨水落在白纸上,郎给妹来添颜色。”那两个婆娘接道,“妹是白米白生生,哥是乌鸦黑黝黝;白米要用清水煮,乌鸦只能配斑鸠……”
晚饭一直吃到天黑,星星一顆一颗冒了出来,时隐时现,就像吃草的羊群,散落在草地上。两个股长在微醉中离开,二叔叼着烟袋送到车前的时候,农业股股长抹抹嘴,拍着二叔的肩膀说,你,老角寨的补助款,我回去就安排,下星期一定拨,你老哥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以后,我还来,听你们,唱歌。二叔老泪纵横,握着两个人的手,不停摇晃,一个劲说谢谢。
送走客人,二叔回到家,看二婶正往猪食盆里倒吃剩的羊汤羊骨头。他一声叫了起来,别倒,你他妈的,这是小白羊和它的孩子,是连长的种啊,你舍得这么倒掉吗。二婶白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往下倒。二叔冲过去,把装羊肉汤的锅抢了过来,暾在地上。又找了个瓢箕把地上的骨头一块一块捡了起来,拿起锄头,叫二婶,说,抬着锅,走。
他们来到羊圈后面的山包上,二叔抬着锄头使劲挖,边挖边说,小白羊啊小白羊,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连长,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三口,我要给你们挖个坟,把你们好好埋起来,等我有了钱,我还要买块石头打个碑。年头年尾,我都会给你们烧纸点香,保佑你们早早投生,不要再变成羊,一定要变个人,变个畜牧局和财政局的股长……二婶被他这么一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对二叔那份怨恨也像这大晚上的风,一吹就淡,再吹就没有了。他们埋好小白羊往回走的时候,手已经紧紧拉在一起了。
8
这天早上,二叔叫二婶一起进城,二婶不去,二叔伸手去拉,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从来没带你出过门,委屈你了。今天拿到钱,我带你在城里买几件衣裳,再买点你平时爱吃的糕点。二婶有些害羞,进屋换了件衣服跟着二叔进城了。
他们没有去畜牧局,直接跑到财政局,找到农业股股长。股长一看到他,就把他拉出财政局大门,说,你不知道啊,副县长被抓了,这个项目是他弄的,他定的政策,没人再敢过问了。二叔没有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什么?农业股股长着急起来,说,分管畜牧局的副县长被抓了,补助的事没人管了,钱,我们也不敢拨了。这样吧,等等,等等再说!说完急急忙忙往回走。
二叔愣在那里,就像黑石崖那些黑石头一样。阳光从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散落下来,光和影在二叔的脸上来回晃悠,好像一盏探灯想探视二叔的内心,不过它失望了,瞬间又晃了过去,轻飘飘地落在绿油油的树叶上,泛出绿油油的光。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女人脸上涂着白白的粉,化着厚厚的妆,穿着各种各样的裙子。老头老太太也出来凑热闹,拄着拐杖,捏着布袋,蹒跚着往前移动。有几个打着领带、穿着西装、夹着公文包的人在二叔眼前急匆匆地走,好像在赶一场盛宴。街道上挤满了车,就像刚出村口的羊在慢慢挪。没人看二叔一眼,更没有人发现二叔那张跟炭灰差不多的脸,只有二婶。
二婶陪他站了一会儿,见他像块石头,慌了,扯了扯他的袖子。二叔缓过神来,跟着二婶走。
二婶找不着路,也不知道二叔要去哪里,又不忍心开口问。她了解二叔,她害怕他这样一句话不说的样子。她只好顺着人行道往前走,遇到岔路也不管,只是一直一直往前走,就好像一直这么走下去,所有的沟沟坎坎就会过去。他们就这样走着,走着,直到太阳不再闷热,悄悄躲到高楼背后。直到晚风从大楼中间吹了过来,有一丝清凉。二婶终于走不动了,在一个商场门口坐了下来。二叔才像从梦中醒来一样,跟二婶说,走,我们回家。
二叔抬头看了看太阳,又辨认了一下方向,带着二婶往客运站走。一路上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二婶也不问。到车站门口的时候,二叔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带二婶进了一个小馆子,买了两笼包子,用袋子提着,进了车站。这时,二婶突然站住,说,明年我们再养一窝羊,我就不信了,肯定会好起来的。
夕阳慢慢挂在西边的山坳里,天上的云变成铁灰色,遮住了那缕光。天渐渐暗下来,二叔坐的那辆班车就像他的小白羊,在山路上转来转去,找不到回家的路。
二叔闭上眼睛,只觉得虚空无力,好像被这座小县城远远抛了出来,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生出了一丝踏实和依靠。
《当代》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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