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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浦:在光水头上钻眼骗人
光水头,大概是间用语,就是光头。光头上钻眼,不是拿钻头钻脑袋,是说点个疤,冒充和尚,四处云游骗人。这种假和尚现在还有。在大街上一个和尚忽然拦住你,一句阿弥陀佛,牵着手要给你算命,这都是假和尚,不管有没有佛学院的毕业证,还是哪个寺院的身份证。因为和尚都不算卦。
这是牛浦郎在淮安府安东县气急败坏对无赖石老鼠说的话,用在他自己身上倒是更合适。因为石老鼠虽然不要脸,要讹诈他,但是冒充牛布衣招摇撞骗,牛浦郎更是卑鄙无耻。
如果说匡超人是受了环境影响,诱发了基因突变,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儒林败类,那么牛浦郎就是根里带的坏种,从头到脚都流着坏水,无时无地不是谎话连篇,变着法做坏事。匡超人不论怎样,还是举业出身,是实打实的秀才,牛浦郎不同,就是披着读书人外衣的小流氓。
牛浦郎出身城镇小手工业者家庭,父母早亡,跟着年老的祖父过活,家住芜湖关甘露寺庵前街,祖父开了一个小香烛店,二人勉强为生。祖父为人忠厚本分,人缘颇佳。牛浦郎的坏,应该是父母失怙而祖父无力管教的原因。上天给了他穷苦的出身,他却靠着胎里带的坏水纵横人生。数数牛浦郎从出现到消失,几乎是时时骗,处处骗,无一不骗。
一骗甘露庵老和尚。牛浦郎由牛布衣牵出,牛布衣与冯琢庵在船上邂逅匡超人,当时匡超人已经将无耻嘴脸修炼得炉火纯青,满嘴胡沁,说山东山西河南的读书人家里都供着他的牌位,“先儒匡子之神位”,直接把自己生死了弄,自己给自己封神。牛布衣忍不住揶揄了他一把,直言先儒是指死人的。可见牛布衣这种直爽的性格,在官场是混不下来的,给范进当过幕客,最终还是辞职而去。但是牛布衣诗名很盛,蘧公孙与鲁小姐的媒,就是鲁编修托他作的。也可见牛布衣在官场交际颇多。牛布衣到了芜湖甘露庵,不料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剩下两本诗集托付给老和尚,唯愿能碰到个知己才子帮着流传下去。老和尚宅心仁厚,一直悉心照料,最后又出钱出力请众人帮着装敛了牛布衣。
青灯半夜之时,牛浦郎出场了。捧着本诗在灯下细细研读。老和尚看到这位小青年如此求学上进,有凿壁偷光之风范,甚是感动。牛浦郎倒也不撒谎,自报家门,说从学堂门口过,听见读书声甚是羡慕,就偷了祖父的几个钱买了书来念。老和尚道:“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偷钱念书不算偷。这个逻辑,大概被鲁迅学了去,安在孔乙己身上,偷书不算偷。
老和尚怜惜牛浦郎,邀他到殿上读书,明亮而清静,条件好。牛浦郎都读到三更天,但读的是诗文,并不是科举类的文章,老和尚甚是奇怪,牛浦郎说,“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和尚见他出言不凡,这爱惜之情又进了一层,就把牛布衣的诗许给他看。从牛浦郎的出场来看,确实令人钦佩,可媲美匡超人。只是这儒林二丑,都是由吴敬梓《儒林外史》采用先扬后抑的典型写法。老和尚这片怜惜之情,换来的却是引狼入室。
牛浦郎贼性不改,老和尚下乡念经,他等不及,偷着打开锁,取出了牛布衣的诗稿。这改变了牛浦郎的人生。牛布衣的诗稿都是和众多官员名士唱和之作,在诗坛上也算一号人物。而牛布衣姓牛,布衣只是个绰号,牛浦郎也姓牛,起个牛布衣的诗号也是可以的。牛浦郎动了歪心思,找到郭铁笔要刻两方印,一方阴文,刻“牛浦之印”,一方阳文,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早知晓牛布衣大名,又没见过面,哪里知道这是个冒牌货呢,“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毕恭毕敬,极为尊崇。牛浦郎眼见牛布衣如此盛名,更加坚定了冒名顶替的决心。反正牛布衣已死,也没多少人见过真正的本尊。
老和尚后来到京城报国寺去升任方丈。甘露庵无人照管,牛浦郎干脆将庵里香炉、磬等值钱物件都当了去,正大光明在庵门口写上五个大字“牛布衣寓内”。从此开启了“光水头上钻眼”——“骗人”的无敌模式。
二骗卜家兄弟。在叙述牛浦郎行骗生涯同时,吴敬梓写了两段友情,令人非常感动。一段是牛布衣与老和尚,清风明月,谈古说今,甚至相洽,君子之交淡如水。牛布衣从病倒到离世,老和尚尽心尽力,“大哭了一场”。一段是贫贱之交牛老儿和卜老爹。一个开小香烛店,一个开米店。二人惺惺相惜,极为融洽。卜老爹有个外孙女,比牛浦郎大一岁,两家都是贫困人家,一个出不起嫁状,一个办不起娉礼,当下一拍即和,成了亲家。看牛家娶亲这一段,方晓得穷人日子的艰难。牛老儿变卖了家里几石粮食,才给新娘凑了几身新衣服。店里一间半房子,半间是柜台,半间做了新房。至于宴席酒水,更是寒酸。只是牛卜两家人聚了聚,没有外面的亲戚街坊,没有吹吹打打的响器,连媒人、主婚人都省了。比起前面鲁编修主办蘧公孙与鲁小姐的豪华婚礼,可谓天上地下。
牛卜二老虽然贫贱,但是为人忠正,勤劳善良。牛老儿见孙子成了亲,了了心中一桩大事,就把小香烛店交付给了牛浦郎。没想到牛浦郎是个败家子,几个月下来店里就入不敷出,本钱折去大半,资不抵债,破产了。牛老儿被活活气死了。卜老爹“听了,慌忙走过来,见尸首停在门上,叫着老哥!眼泪如雨的哭了一场”。卜老爹主动请了阴阳先生,还一起同阴阳先生下墓里点了穴。“看着亲家入土,又哭了一场”。牛老儿仅留的一点产业被牛浦郎败光,连房子都典当了还债。卜老爹接着小两口到自己家,安置了一间房住。“卜老也到他房里坐了一会,只是想着死的亲家,就要哽哽咽咽的哭”。到了除夕,儿子儿媳家都有酒席有炭火,卜老爹也给牛浦郎小两口办了酒席和炭火。大年初一,让牛浦郎拿了纸钱给牛老儿上坟,还让牛浦郎代话说“我年纪老了,这天气冷,我不能亲自来替亲家拜年”,又哭了一场。初三出来走动拜年,看到牛老儿的旧房子随了他人,换了春联,贴得花花绿绿,“不由的一阵心酸,流出许多眼泪来”。卜老爹忧心过度,吃了酒伤了风,也一命呜呼。临了梦见地府索命,“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末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这穷哥俩的至交友情,读来格外令人泪目。
牛浦郎没有继承祖父的忠厚秉性,应该是老牛家基因变异了。卜家对牛浦郎更是仁至义尽,恩情满满,但是反过来,牛浦郎却是白眼狼一个,不但不领情,反而捉弄卜家两位舅舅。卜老爹去世后,牛浦郎在卜家白吃白喝,满口“之乎者也”,自然被卜诚卜信二兄弟厌烦。按说你一个青壮年的小伙子,寄人篱下本就不是事儿,怎么着也得找点事来支撑门户,养活老婆。但是牛浦郎心安理得,现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正巧董老爷得了牛布衣的地址,寻访而来。牛浦郎就寻思拿董老爷的身份来压压卜诚卜信。又是让卜诚打扫庭除,又是让卜信端茶倒水,使唤得不着地儿。卜家兄弟是小门小户,家里哪里来过老爷辈的大人物。卜信端个茶都不知道哪上哪下,被牛浦郎当着董老爷的面一顿埋汰,直接当作了下人。末了两兄弟不干了,好歹按辈分是牛浦郎的舅舅,这前前后后忙里忙外,竟然成了奴仆。两兄弟同牛浦郎打起了嘴仗,牛浦郎不改嘴硬,“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你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郎话赶话要把二位舅丈人送官治罪,这可激怒了二兄弟。三人扯着来见官,被糊涂的郭铁笔当个和事佬。
“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卜诚的话真是太确切不过了。卜家把外甥女给牛浦郎作媳妇,又给房子给粮食,牛浦郎却恩将仇报,耍得俩长辈团团转,这坏水冒得太高了。
三骗牛玉圃。二牛这一段堪称全书讽刺搞笑巅峰。牛玉圃本身就是一个江湖老骗子,扯虎皮作大旗,空手套白狼,四处打秋风,吃大户占便宜。没想到折在乳臭未干的小骗子牛浦郎手里,真是天天打雁,反而被雁琢了眼。
牛浦郎与二位舅丈人闹掰后,一气之下把甘露庵值钱的物件变卖一空,凑了二两银子,离家出走了,老婆也不要了,从此要仗剑走天涯。要去安东县投靠知县董老爷。钱少人怂,只能搭顺风船,这包船的正是牛玉圃。老牛出场时颇有气势,“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绸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猬眼,两个鹳骨腮”。相貌相当猥琐,行事风格很像严贡生,大概充大头的都这幅尊容吧。牛玉圃一帮随从,吃喝用行都甚是讲究,不过是为了自抬身价,虚张声势而已。牛浦郎是偷着上的顺风船,几次瞥见老牛用餐都是四碗八盘,好酒好肉,估计没少流口水。闷了一天还是被老牛撞见了,老牛见是个读书人,知道有利用价值,也不以为罪。天下姓牛是一家,老牛就主动当了小牛的叔公。老牛吹嘘结交的都是八抬大轿的老爷,谁见了都要请他到府里住着,好吃好喝好招待,那不是一般人有的礼遇。这次要到扬州盐商万雪斋老爷那里去,万老爷有几百两银子等着给他润笔呢。
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大人物后,老牛牛气哄哄带着小牛在仪征上了岸,去大观楼吃素斋。果然老牛朋友遍天下,而且都是大人物。酒楼上就邂逅了老友王义安,二人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接着上来两个秀才,看见王义安戴着读书人才能戴的方巾,大怒,二话不说,上来把王义安揍个半死。原来,王义安是丰家巷婊子家堂柜的乌龟,就是老鸨。这大衙门里共事,就是在里折腾。读书人的方巾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是受朝廷认可和保护的特权,不是哪个阶层随便想戴就能戴的,何况一个开婊子坊的王八呢,简直就是对读书人的亵渎,所以王义安一点不敢反抗,活活挨了打不打,还要掏几两银子请二位秀才高抬贵手,才保住了一条狗命。
到了扬州万雪斋家,牛浦郎算是开了眼界,盐商家里房屋成群,院落相连,家具清一色红木,非常奢华。老牛依然吹着大牛,说在南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分了题限了韵来求教的”。当然压根儿不会提跟乌龟王义安的糗事。
老牛随后带着小牛参观万老爷的豪宅,没成想小牛看得眼晕,一脚跌入塘中成了落汤鸡。老牛怒骂小牛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二人友谊的小船自此打翻。小牛当天饿了半天,痛苦不堪。老牛再去万老爷家也不带他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小牛知道了万雪斋的底细,原是程家的书童,后来攒了钱赎了身,干盐行买卖发了横财。但是这下人的出身是万老爷最为忌讳的地方。儿子结婚时,程家从徽州来故意找茬,万雪斋直接花了一万两银子才摆平。小牛被老牛几番怒斥后一直怀恨在心,这终于有了机会报仇雪恨。万雪斋委托老牛买稀有中药雪虾蟆,老牛把这差事给了小牛,让他去苏州药行里找。小牛临走前就给老牛下了一个套。说徽州程家是万家至交,只要提及程家,万雪斋肯定有求必应,说不定还会把部分生意交给老牛打理。老牛一听就开吹,说程家就是他几十年的朋友。老牛见了万雪斋,主动提起程家,可想而知这万老爷是多么愤怒,但是场面人好场面,一场好宴席勉强而终。万老爷借事把老牛支到自己分号去,让分号打发掉他。在那里正好不是冤家不聚头,碰到大观楼殴打王义安的秀才,二人又是对骂。分号掌柜说,“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自今以后,不敢劳尊了”。
老牛被万老爷给甩了,还蒙在鼓里,出了门在酒店里才被小二点醒,这才明白上了小牛的当。大财主的道被假孙子给弄泡汤了。老牛狂怒之下,带着人马杀奔苏州,在药材行找到小牛,骗到船上,到了人烟皆无的地方,把小牛一顿胖揍,扔到粪池子边,差点熏死。后来被人救起,又得了痢疾,跟着船走一路拉一路,小命差点搭进去。
四骗董知县。能当到知县,那也是人中龙凤,极为难得了。可是这董知县的智商也不怎么滴,牛浦郎冒充牛布衣,本就是漏洞百出,经不起一点推敲。以牛浦郎的年龄、出身、阅历,能把郭铁笔、董知县耍得团团转,也就是头上那顶名士的头衔,使得这些人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力。这也使得牛浦郎的大骗局能继续下去。前面娄三公子娄四公子对杨执中、权勿用也是如此,说明追求假名士之风在儒林甚为风行。
牛浦郎当初在芜湖,借主动登门拜访的董知县,捉弄二位舅丈人。然后离家出走,到安门县投奔董知县。路上与老牛互相骗,差点被弄死。遇到个安东县做买卖的好人黄客人,才保住小命。到了安东县见了董知县,这黄客人攀附高枝,就把自己四女儿嫁给了他,招了女婿。牛浦郎跟匡超人一道好命,总有瞎眼的好人帮助。就是靠着董知县的照顾,牛浦郎还时常帮人摆平点事情,以此牟利。老丈人家也确实把他当个人物。董知县改任前还把牛浦郎托附后继任的向知县。同乡石老鼠来讹诈他,牛浦郎直接把他送官治罪。牛布衣的原配牛奶奶千里寻夫,一直寻到安东县,见了假的牛布衣。但是假布衣在知县的护佑下依然无恙。假布衣就成了真布衣。如果治了牛浦郎的罪,那么向知县、董知县岂不是都得承认自己上了当受了骗?向知县干脆一推三六五,让牛奶奶回原籍告状去。
董知县进京,见到冯琢庵,本想显摆显摆自己照料牛布衣的功劳,没料到吏部急着升堂,只捞着说了一句“贵友牛布衣在芜湖甘露庵里”。也是牛浦郎时也命也,若是二人有充足时间,详细说说牛布衣状况,那牛浦郎早就显了真形了。董知县是牛浦郎能够招遥撞骗一路顺畅的官方招牌,有了董知县的认可,牛浦郎好比得到了ISO9000认证,假的就成了真的,成真的以后,就没法再变成假的了。
匡超人、牛浦郎都有一个好的结局。
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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