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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的车程,看梯田。听说还可以割稻子,心中踊跃起来了。
不久之前刚刚去过郊区的一个村子,购买几片漆画的底板。因为租金便宜,许多小作坊转移到村子里。驾车行驶在村中的曲折小径,异样之感挥之不去。阳光彻亮,绿树婆娑,仿佛有风从屋角转出来。但是,寂静的村子仿佛一直沉睡,几乎见不到行人。路边一些两层或者三层的砖房错落起伏,如同干枯的硬壳,不像有人住在里面。离开村子之后回想一下,始终没有看到田野。屋子前后几畦小小的菜地,仅此而已。很久没有看到大片开阔的稻田了。
看梯田必须居高临下。盘山公路将汽车带到山顶,层层叠叠的梯田沿着山坡罗列下去。稻子正熟,金灿灿的梯田一圈一圈由绿色的田埂分割开。梯田背后的山坡上是绿树,竹林,还有各种藤蔓与野花。大山仍在无声地蓬勃,花开花落,岁岁荣枯,每一个季节换上不同的装束。梯田周围的一些楼房粉墙灰瓦,星罗棋布。桃花源般的小山村。诗情画意,是吗?这个时候,没有人想得起耕种、施肥、干旱或者山洪以及稻种、亩产、人均口粮这些俗不可耐的问题。
这些似乎是四十多年前的问题。那时我下乡插队,对付过山坡上的水田。地少人多,不能放过任何可以耕种的土地边角料。陡峭的山坡平整出来的田地不过三四平方米,号称“斗笠丘”。“斗笠丘”东一块西一块,无法摞成上下相联的完整梯田。山泉将“斗笠丘”泡得冰凉彻骨。插秧的时候,农民叮嘱要将装秧苗的小木盆搁在田里。下田之际必须一只手撑在木盆里,否则会一下子在水田里陷到腰部。那时的诗情画意在哪里?踩入稻田,赤脚陷入泥泞的那一刻,诗与画如同受惊的鸟儿遽然而去。
山村的一幢小楼居然藏着一个小小的民俗博物馆,收集了若干农家的老物件。我曾经在乡村生活,对于许多老物件却似熟非熟。锄、镰、铲、畚箕之类农具每日使用,木连杆联结的磨盘只是见过。上前握住木柄推了几下,转动起来却涩重得很。走廊的拐角一台木制的烟叶加工装置,没有弄明白如何开动。锯、斧、凿、刨刀等等一套木工工具十分亲切,乡村木工曾经是我反复盘算的人生规划。庭院中间搁一把威风凛凛的大锯,大约一个人那么高,当年要有两个木工分别握住锯子两端的手柄,俯仰推拉地锯开一棵大树。博物馆收罗了两架乡村的雕花大床,油漆已经斑驳。做得出这种雕花大床,木工手艺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不必再为吃喝发愁。与雕花大床配套的是雕花的梳妆台与漆箱子或者藤箱子,似乎是大户人家才能拥有的家具。柜子上摆放许多水烟筒,噗地一声吹燃一根纸枚,呼噜呼噜吸起来,乡村老一辈人的享受。我这个年龄的人流行吸纸烟了。乡村那么多类型的盆盆罐罐,先前从未意识到。插队的时候并没有想一辈子定居乡村,不会在乎各种盆盆罐罐的用途。那时的生活仿佛半是虚幻地漂浮着,朦胧的故事不会真实地展开,哪用得上这些塞在泥墙旮旯里的玩意儿。博物馆的窗下摆放一顶红布和竹篾构成的小轿子。当年哪一个家伙还敢指望,一顶轿子会给自己抬来一个媳妇?
众人在一幢贴着马赛克的两层楼农舍里吃午餐。八仙桌上的主菜是一盆鲜美的土鸡,饲养场输送给超市的鸡肉没有这种味道。一个生物学教授曾经对“土鸡”这种概念不屑一顾。“饲料喂出来的鸡分子式没有改变呵”,教授有教授的道理。但是,口腔辨识出了乡土的气息。土鸡漫山遍野地奔跑,啄食土壤中的小虫,无形涌动的地气贮存到鸡肉之中,煮出来的鸡汤香气扑鼻。站在农舍前面的空地等待开饭,悠闲地看对过的山峰渐渐被云雾遮没。这儿海拔七百多米。手背上突然尖锐地刺痛一下,野蜂蜇的吗?脚下一丛紫色的野花在微风中抖动,肇事的小家伙大约已经躲进去。手背上很快肿起一个包,皮肤已经不适应土地的粗砺。
午餐之后出了太阳,叽叽喳喳要下田割稻子。农舍的主人拿出几把锋利的镰刀,带领众人沿着山坡的小石板路向下走。几个拐弯处有些陡峭,得侧着身体挪下去。农舍的主人脸色黝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一片田地上操劳,大约四十来岁吧。我有些惊奇的是,他穿一双皮鞋下田,行走起来轻松自如。四十多年前下乡插队的时候,多数农民从未穿过皮鞋。草鞋与皮鞋象征乡村与城市的划分。城市返乡的农民舍不得脱下油光锃亮的皮鞋,就会被形容为忘本。现在的农民早就扔了草鞋。他们不会抱怨硬梆梆的皮鞋箍住了脚板,上下台阶的时候崴了脚。磕磕绊绊之间来到一块不大的梯田,梯田的边缘已经放了一台打谷机。带动打谷机的柴油马达似乎有些故障,另外两个农民蹲在地上摆弄。冒出一阵黑烟之后,柴油马达突突地响起来,可以开镰了。多数人第一次干这种农活,气势磅礴地挽起裤脚下到田里。农民只是叮嘱小心一些,别让锋利的镰刀割了手。我的记忆疼痛起来了,当年左手的小指头被割过,疤痕还隐约可见。
稻田里的水已经排干,赤脚仅仅在泥泞之中留下一个小小的坑。仿佛不像预计的那么辛苦,心中稍稍有些失望。一位女士年轻的时候曾经活跃在舞台之上。她说早就在舞台上割过稻子。音乐悠然,灯光明亮,手挥镰刀,腰身婀娜,然后直起身子,抬手用虚拟的白毛巾在额上擦一把汗。舞蹈动作是劳动的概括,只不过真正的劳动是这个动作几百万遍的重复。从无数的动作之间提炼出一个姿势,艺术的再现隐含创造的快乐;日复一日地持续一个姿势,汗流浃背,地老天荒,这是劳动。创造带来快乐,重复形同苦役。
争议的出现突如其来。所有的人都是左手正面揪住一络稻子,右手挥镰从茎部割断。我大声嘲笑他们。正确的动作是,左手反手搂过稻子,连续割下五六络之后一起拢在身后。割到田头再匆匆返回,收拾起地面的稻子堆放到田埂上。这么做可以保证收割的速度。一排农民共同进入稻田,每一个人猫着腰负责眼前的六七络稻子,手上的速度太慢很快被甩下来,这是丢人的场面。不料我遭到普遍的反驳,哪有反手抓稻子的?那几个农民也笑着,站在对立面帮腔。我终于心虚起来:只不过四十多年,就会忘了重复过几百万遍的动作吗?
割下的稻子一捆一捆地按在打谷机上脱粒,稻粒沙沙地洒在铺在地面的席子上,粮食生产出来了。人类最为基础的生产,仿佛深入到历史的底部。当年常常使用四四方方的打谷桶。一根扁担挑来打谷桶搁在田头,里面斜放一架木头和竹子制作的栅栏,四周围起纱布的帐缦。拎起一捆稻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摔打在栅栏上,稻粒落入桶底。许多农民认为,这种原始的脱粒方式才能保证颗粒归仓。打谷机滚桶上的齿太短,一捆稻子的里层往往会遗留几粒谷子,太可惜了。粮食可贵,多花些气力算什么。我时常站在打谷桶前充当主力军。头两天胳膊痛得抬不起来,甚至无法脱衣服,两天过后就习以为常了。
太阳开始西斜,田里的稻子仅仅割掉一小片,众人都觉得差不多了。抬起头可以看见,梯田上方的公路上停着开来的汽车。汽车保证晚上可以返城,没有人想在山村过夜。这儿的许多楼房也是空的,入夜见不到几星灯火。城市的车水马龙虽然嘈杂,大妈的广场舞吵得心烦意乱,然而,还是回去吧。山里的空寂宽大无边,如同潜入深水,山里的安静包含了无形而巨大的挤压。
沿着窄窄的田埂一步一滑地往回走,登上一层一层的石块台阶居然有些喘气。岁月不饶人,当年收工的时候,肩上多半还挑着百十斤的谷子。踏上公路时突然意识到,很久没有赤脚在野外行走了。乡村公路的小石子硌得脚板生痛,还是不想立即穿上鞋子。低头看见裤子上沾满了泥巴,不由笑了起来。当年种田的时候分为两个派别:一批人在水田里忙碌一整天,身上的衣服还是干干净净;另一批人哪怕只干半小时的活,很快就脏得像泥猴。我是属于后一个派别。当然,下田有一套专门的工装,沾满泥巴也懒得洗,反正第二天还要弄脏。出工之前从门后取出泥水与汗水腌过的工装换上,如同穿上一套硬硬的铠甲。
看梯田或者割稻子肯定要拍照或者录制视频,所有的手机都没有消停。有些照片或者视频不可避免地出现于微信的朋友圈。突然传来了消息,有观众纠正割稻子的动作。的确是左手反手搂过稻子,右手挥镰。这么说我是对的,没有下过田的人吵嚷什么呀!我宽慰地出一口长气,突然又觉得好笑: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在乎割稻子的速度快还是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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