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李安得知自己获得了“美国导演工会终身成就奖”,可因为太忙,没有太放在心上。他的助理便代为发声, “导演以平常心看待这件事,他现在正专心剪接”。
但随后,李安还是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对同行的认可表示感到“光荣也窝心”。
他总是希望可以更周到一些。
在过往的媒体镜头下,当记者提起他的成就时,他会双手合十、微微屈身,以表感激;当一次采访结束,他被簇拥离场,走到门口了却回过头向大家道谢,说“其实可以再谈一谈”,似乎在为行程匆忙感到抱歉。
有人说李安是天才,他否认。或许,他并不是在谦虚。“成为著名导演”的背后,还有一些天分以外的东西。
说是“后天努力”的结果,有些老套,但拍片28年,李安确实从未待在舒适区里。从第一部电影《推手》到《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他游刃有余地糅合着中西方文化,挑战着不同题材与技术。
这位被电影界视为“传奇”的华人导演,还在继续寻找着新难题。
01李安已有两年未出现在人们视野中了。
回国宣传《比利·林恩》时,他已经62岁。拍电影消耗了他90%的体力,剩下10%则用来对付各种宣传事宜,他需要回答一些重复的问题,聊一些重复的拍摄话题,向一些重复的夸赞道谢。即便如此,他依然耐心地等眼前人讲完,认真思考几秒钟后再说话。
“我拍完一种类型的片子再去讲完它之后,往往会厌烦得不行了,之后一定要找个新鲜的拍。”所以,李安的电影类型总是在变,正在筹备的科幻片《双子煞星》又是从未尝试过的。
观众们喜欢李安电影的变化,于是“持续地被人喜欢”成为了一种压力。李安享受这种压力,有片可拍,有人来看,是19岁的李安从未奢望过的事。
那一年,李安高考数学考了0.67分,第二次落榜。李安一个人坐在海边发呆,想着自己一事无成的过去,盘算着一片灰暗的前途,心中还没有“电影”二字。
李安的童年是在不停地转学与搬家中度过的,因为父亲李升的工作总在调动。李升兢兢业业,顺风顺水,从老师做到校长,再到后来成为了台湾著名教育家。
身为家中长子,李升年纪轻轻就当过县长和教育部主任秘书,从未辜负过父亲的期望。建国初期,李升从老家江西德安辗转到台湾任教,收到了父亲临终时的嘱托:在台湾“另起炉灶”。身处异乡的他,直到遇见妻子杨思庄,才从悲恸中缓过来。
1954年,李安在台湾屏东潮州出生了,李升仿佛有了新的动力和希望。也是从这一刻起,李安便注定了会在父亲的注视下,带着“外省”基因,面对许多不熟悉、不适应的人和事。
▲ 儿时李安
在台南公园国小念书时,李安体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文化冲击——这个有9000多名学生的小学里,人人讲着台语,老师填鸭式地对待每个学生,出了问题就体罚,李安擅长的文艺特长在这里也不管用,数学好才会被认可。
杨思庄心疼李安,跟老师说:“我家小孩不习惯被打。”可后来老师的“特殊对待”让李安自以为成了同学眼里娇生惯养的异类,更加感到负担了。
而此前,李安在花莲师范附小有过三年半的快乐时光。杨思庄怀孕时最爱的两件事是看电影和啃甘蔗,也许是胎教做得好,李安小小年纪就会编写剧本,导演同学们排戏。当时的校长对李安的父母开玩笑:“你这个儿子将来可能走第八艺术(电影)!”
两位家长也是听听罢了,尤其是李升,一直希望李安将来能做个大学老师。望“长子”成龙或许是李家的传统,哪能容忍李安“走偏路”?
可李安偏不按李升设想的方式长大,初中没考上第一志愿,高中也一直成绩平平,哪怕请来最好的老师来补课也不见起色,最后走到连大学都考不上的境地。
02李安的退路是考艺术专科。可考上艺专之时,无人欣喜。
那是一个不太受待见的地方,许多学生还没入学多久就想回家重考,家长们都觉得不如在大学读个“正经专业”有前途,而且环境特别差,狭小的宿舍里挤满了床和桌子,时不时有老鼠蹿来蹿去。
李升第一次送李安去艺专,回家后就大哭了一场,既心疼儿子,又为他感到不甘心。
李安却如鱼得水,摆脱了令人窒息的升学压力后,他走上了舞台,成为了戏剧里的男主角,找到了从小就丢失的存在感。他主动去尝试所有与艺术相关的东西,跳芭蕾、学声乐、拍短片……
那时候的李安便发现,从镜头里看世界,和平日里似乎不太一样。
可这些依然不被李升认可,第一学期结束后,李升问他“要不要重考?”李安很坚定地拒绝了,李升只好退让一步,但有个条件,“毕业后留学。”
有一次,学校巡回公演时,李安回了趟家,一踏进家门就觉得气氛不对。李升看到儿子因排练节目累得黑瘦黑瘦的,心里那团“光宗耀祖”的火又燃了起来,“什么鬼样子!”后来每一次“对话”,李升都会催促李安赶紧出国留学,将来成为戏剧系教授才好。
说是对话,其实都是李升单方面的训话,李安便默默听着,他根本不想成为教授呀。李安不希望父亲伤心,又不愿意放弃心之所向的东西,太难两全了。
终于在1978年,李安到了伊利诺伊大学戏剧系,又得开始适应新环境了。他发现,台湾老师讲得很隐晦的东西,西方戏剧课堂上却能直白表达出来,比如“性”。李安还接触到了一些“禁书”,一次次思想上的冲击,为李安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然而这一回,舞台阻拦了他。因为口语不好,李安的表演才能无处释放,只能演些小配角或默片。他开始观察整场戏剧中的每一个角色,最重要的真的是演员吗?成为电影导演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 李安表演默片
这个念头并非一时兴起,李安从小就跟着妈妈看电影,加上艺专时期的启蒙,冥冥之中有些东西在吸引着他。
想起小时候每次走出电影院,都哭红了眼睛,李安也在心里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拍出感动人心的电影”。
03伊大毕业后,李安如愿去了纽约大学电影系。远在台湾的父亲虽然嘴上说着不同意,但还是为李安付了学费。
此前,李安一直是一个很不自信的孩子,念伊大时虽比小时候好一些,但在众多读理、工、农、医的台湾留学生中,还是“显得最没有出息”。李安总是在担心自己达不到父亲的期望,“过去我不晓得我的人生要些什么,但我清楚必须取悦我的父亲。”
而纽大的四年学习生活,李安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以前不太灵光,如今好像总是对拍电影有新想法,放假了便盼着开学,等不及能学更多东西。为了拍毕业大作《分界线》,李安前前后后花了一百多万台币,除了自己打工、父母资助,女朋友林惠嘉也帮了不少忙。
▲ 纽约大学时期的李安
林惠嘉是李安在伊大的校友,一位泼辣有想法的女子,可以说李安的成功少不了她的陪伴与支持。两人相识于一场棒球赛,五年后的同一天又在纽约公证结婚,婚礼很简单,连装饰物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在跪拜父母的环节上,李安的妈妈拉着林惠嘉的手,哭着说:“惠嘉,我们李家对不起你,让你结婚结得这么寒碜,我们老远从台湾到美国一点用也没有。”这一幕,被李安后来用在了电影《喜宴》中。
《喜宴》呈现的热闹场景,李安夫妇大都体验过,唯独不一样的是,后来的导演李安给电影中的新娘挑礼服、调妆容,而他却没有为妻子做过这些事。
但林惠嘉从未觉得李安对她有所亏欠,否则,从李安1985年毕业后,她也不会任凭李安蜗居家中,“一事无成”。
1986年,林惠嘉拿到生物学博士学位后,两人和2岁的儿子阿猫定居在纽约。太太找到了工作,而李安却一直没有片子可拍,于是他成为了家庭煮夫,每天做做家务、接送孩子。
这期间,李安尝试去剧组里打工,帮着人家守器材、当剧务,可他在挡围观人群的时候还被一个女人凶,闹了不少笑话。转而去干体力活,又不及别人做得好。“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
于是李安又回到家中改剧本、写影评。在《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李安说道:“刚开始还能谈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岁走,依然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理想,于是开始有些自闭。”
而林惠嘉从未逼迫和催促李安,在后来的一次颁奖礼上,她说:“我只是不管他。”时间和空间正好是李安最需要的东西,太太的独立、聪明也恰好与李安的柔软、内敛互补。
当初怀阿猫时,林惠嘉羊水破了,却自己开着快没汽油的车子往医院赶,医生问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她说“不必。”后来第二个孩子石头早产,李安特意陪在她身边,她却不停地“赶李安走”。
▲ 李安一家四口
哪个妻子不希望丈夫陪着自己生产呢?可林惠嘉却说:“杵在这儿干嘛,你又不能帮忙!”这一切付出,都是因为林惠嘉相信李安,李安在等机会,她就陪着李安一起等,李安要追求理想,她就自己安排妥一切事情。
在一次采访中,李安笑着回忆好朋友舒国治的话,“他说我不是很有出息,但他觉得,从我太太那个样子可以印证说,我应该还有一点料,不然像我太太这么棒的女人,怎么会跟我结婚。”
这不,1990年末,在竭尽崩溃的边缘,剧本《推手》、《喜宴》双双在台湾获奖。彼时兜里只剩43美元的李安,连去台湾领奖的机票都得靠“新闻局”资助。
李安终于可以拍电影了。
04在领奖台上结束了乱七八糟的发言后,李安去“中影”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为那个年代的台湾挖掘了一批新锐导演,创办了金马国际影展,也是李安的“伯乐”,他就是徐立功。
徐立功让李安拍《推手》,而李安却担心观众们不爱看“老头儿的戏”,十年练剑,不能下山第一仗就被砍死吧?徐立功跟他谈预算,“我们就算赔,也很有限,只要不超支就好。”李安就在心里犯嘀咕:“不是你赔不赔的问题,而是我的事业啊!”
回家考虑了两天后,李安勉强答应了徐立功。谈判、签约、回纽约拍片,倒是一刻没耽误。
一回到纽约,李安就去见了朋友介绍的制片人特德·霍普。特德·霍普后来在《希望为电影》一书中回忆初见李安的场景——一个穿着风衣、手拿塑料袋、外表谦和的亚洲人走了进来。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他说道,“打扰了,我是李安。再不拍电影我就要死了。”
也许从决定拍《推手》的那一刻起,李安便豁出去了,不管结果如何,他一定要按时拍完这部电影。而结果也没有让他失望,《推手》最终在金马奖获九项提名,将最佳男主角、女配角和特别奖收入囊中,观众们在大雨里排着队等电影开场。
紧接着,李安又拍了《喜宴》和《饮食男女》,与《推手》共称为“父亲三部曲”。从来都不支持李安的父亲,以另一种方式陪着李安开启了他的事业。
▲ 李安与“三部曲”中的父亲郎雄
三部曲中的父亲郎雄,演绎着现实生活中李升与李安的对白。电影中父亲与孩子之间的隔阂、拉扯、妥协、和解,正是一向在父亲面前不敢吱声的李安,试图一步步走向父亲内心的过程。
李升退休后,有一次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李安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看着他的白发,忍不住哭了。父亲像一颗即将枯萎的大树,而他指向某个远方的枝干也有垂落之势。
李安一直很抱歉无法按父亲指引的方向行走,却不知父亲也在试着放下。与其说是李升不理解他,倒不如说是担心他拍电影吃苦。当父亲看到他除了拍戏,“回家后还是过很正常的生活”,也就放心了。对李升而言,这比看到李安获再多奖项都重要。
后来,李安的电影不再拍父亲了,他在《冰风暴》里拍夫妻,在《与魔鬼共骑》拍兄弟,在《卧虎藏龙》里拍导师,拿了奥斯卡奖后,他又在《绿巨人》里拍科技……就在此时,李安碰到了坎儿。
在李安看来,《绿巨人》是一部未经深思熟虑、细心打磨就拍出来的失败之作,电影上映后,李安几近崩溃。49岁的李安对父亲说:“我受不了了,我想退休,至少得休个长假不拍电影。”
▲ 李安和父亲李升
年事已高的父亲看了《绿巨人》,意外地很喜欢,但李安不知道原因。他给李安的回答,竟然是不要放弃拍电影。
“入山不必太深,下笔不必太浓。”父亲题给李安这样一幅字。“他告诫我若停下来,我会非常难过,叫我快披上铠甲继续往前冲。”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鼓励李安拍电影,当身在美国的李安犹豫要不要拍《断背山》时,被弟弟李岗告知父亲去世了。
此刻李安内心的悲痛,丝毫不比曾经孤身一人在台湾漂泊的父亲少。回台一周办了丧事,李安立马返美拍摄《断背山》。他没有时间悲伤,他要按父亲的嘱托往前走,但心中的愧疚迟迟无法散去。
后来,李安因为父亲的事崩溃过两次。一次是拍《色戒》时,李安得知一位布景师的父亲去世了而他没有回去奔丧,于是前去安慰他,说着说着便想到了自己。
还有一次是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派在船沉之时一遍遍地喊着“对不起”,因为他从来没跟父亲好好说过再见,这一声声抱歉重重地击打着李安的心。
按照父亲的要求,李安将父亲海葬,一半看着台湾,一半看着老家、大陆。而度过了中年危机的李安,也如父亲一样,继续在异乡漂泊着。
05李安归来,成功凭借《断背山》和《少年派》获得了两座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杯。
不拍电影时,李安说话轻柔,加上常年操劳的疲惫,他有些佝偻着背。可只要一拍电影,他的精气神全回来了,一边死磕每一个细节,一边调教演员,将章子怡调教成玉娇龙,将汤唯调教成王佳芝。
他的严格成就了新人演员,演员们也成就了他。他折磨着演员,也折磨着自己。
▲ 李安给周润发导戏
拍片时的孤独,他无处言说。“感觉一个人深陷在泥沼中孤军作战,没有谁能帮你。尤其是在跟演员进入到一种很胶着的入戏状态的时候。”
拍片时的精神压力,也让李安几度崩坏。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在拍《色戒》时,“有时候拍着拍着,就会仰头望天,好像看到张奶奶在天上笑。”可李安还将此称为“电影迷人的地方。”
不疯魔,不成活,这就是李安拍电影时的状态。名字中有一“安”字,李安却总是被不安全感包围,他的动力也恰恰来源于不安全感。
李安将最好的东西给了演员和电影,家人却是唯一能让他安心享受安全感的地方。回到家,看到太太笑一下,李安就会觉得很幸福,在他看来,“不是说做了父亲,做了丈夫,就能得到他们的尊敬,每天还是要赚尊重,要达到一个标准。这是让我不懈怠的一个原因。”
带着来自内心与家人的双重动力,李安挑战完各种文化与题材,再去挑战技术。
《比利·林恩》则用最复杂的技术,讲述了一个他拍过的最简单的故事。与国内一如往常的热闹场面相反,这个关于“美国梦”破碎的故事,让他在美国遭遇了滑铁卢。
李安在一次采访中解读其中的原因,“即便我今天已经是李安了,但在好莱坞,我仍然是一个’外人‘。”美国不希望由这位“外人”来解答“如何用新技术来定义未来的电影语法”。
对于“外人”这个称呼,李安在《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提过一次,他自称这辈子都是现实世界里的“外人”。他没有归属感,“到台湾是外省人,到美国是外国人,回大陆做台胞”,李安的台湾情、中国结、美国梦都没有落实,于是只能在电影里展开。
因而,被美国人当做“外人”,他并无忌惮,只要他还能拍下去。在同一次采访中,他说,“这次在纽约,他们老是喜欢问我,Why did you do this?问得我很烦。”
李安其实想回答,“Why did I do this? Because I can!”内心的小宇宙爆发被李安压制住了,媒体捕捉到的依然是谦逊有礼的他。
人们总以为能在李安的电影中读懂他,其实电影是李安的造梦场,真正精彩的是他未知的部分。
正如他所说,“有时我真想留在电影世界里不出来了。从银幕的另一边观赏现实人生,说不定比电影更好看吧!”
▲ 李安携妻子林惠嘉参加DGA颁奖礼
梦醒之后,回到美国导演工会(DGA)颁奖礼的现场,李安携妻子林惠嘉一同接受了这份同行给予的最高荣誉。
64岁的他还是老样子,喜欢折腾。“在我退休以前,我希望自己一直是一名导演系的学生,学习怎么拍电影,学的差不多我就想找新的东西。如果没有人教,我就自己去研磨。”他会一直是那个“爱新鲜的小孩”。
恭喜李安。
参考资料:
1.张靓蓓 编著 《十年一觉电影梦》
2.雷晓宇 《见人 | 和李安一起午餐》
3.何群 《李安:拍电影如同下地狱》
4. 《陈文茜对话李安:我其实只是一个载体 一个灵媒》
5.鲁豫有约大咖一日行 《李安的“安”与“不安”》
-作者-
成琨,一个爱跑马拉松的记者。本文由十点人物志(ID:sdrenwu)首发,记录每一个值得被记录的人,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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