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成熟时

蜜桃成熟时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我们那里开始兴起种桃子。

人们从各地买来各个品种的桃树苗，那些桃树苗，都是一米来长的样子，被一排排规整地种在地里。两三年以后，这些桃树苗就像得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窜天猴般地长高长大了。在农人们的精心培育下，它们不负众望，顺顺当当地开花结果了。每年春天，粉红的桃花织就出一片浩瀚的花海，绚烂璀璨，置身其间，仿若梦幻。果园里一片欢腾，人们钻在花枝间，一边掐花梳理，一边说笑打闹，预估着那年的好收成。

我们县那个规模最大最为出名的桃园是我们村莲家的。她父亲有文化，异常会种养，人也相当勤谨，所以种出的桃子个大色亮，形俊味甘，特别是当桃子变软之时，吃一口，满嘴浓香甜汁，像噙了一口蜜，当下就能让你体味出人生的追求不过就是你手上拿的这一只桃子而已，所以莲家的桃子驰名礼泉县方圆几百里内外。她家种的是那种最早成熟的品种，名曰：江山红。自开花到结果，不消三个月时间，那桃子便露出了红尖，随后便越洇越大，红遍全身，鲜红的桃子们最终绘就出一派大好江山，故此得名。桃子成熟的时候，正是五月初，我们刚刚换上夏装。记得在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莲家的桃园就成了村里幅员辽阔的果园的中心，大货车停在她家桃园的地头，园里人声鼎沸，人影卓卓，人们在头上或者脖子上挂着毛巾，胳膊上挽着一只只装满桃子的担笼。在燥热的空气里，桃毛乱飞。人们把桃子一担笼一担笼地往出运。大货车上，两三个人正大汗淋漓地把担笼里的桃子倒进车厢。

那时候，无论是谁，在经过莲家的桃林时，都要驻足观赏一番，就和一首来自新疆的民歌类似：人们走过她的毡房，都要不断留恋地张望。这里不是毡房，而是桃林。那些结在枝头、惹人怜爱的桃子诱惑得你迈不开腿，嘴里的涎水就像巴浦洛夫铃铛下的狗一样，源源不断。但在我和峰的心里，看到这些桃子，我们就想到了莲的样子，比起红红的桃子，莲是更加让我们魂牵梦萦的事物。

莲家的桃子实在太多，莲的父亲就叫大伙去帮忙收获。虽没任何经济回报，但人们还是十分乐意，脸上布满了笑容，热情洋溢开进她家的桃园。原因显而易见，那就是在桃园里，他们可以随时酣畅淋漓地吃桃子，收工的时候，还能带一些回来，以满足家里那些嘴馋的毛孩子。

当时，莲家、峰家、还有我家的关系都很好，我父亲、峰的父亲每年都要过去帮衬，我和峰也就有了正当的理由去莲家的果园，也便有了很多机会和莲在一起。我们对莲家果园、对莲家桃子的美好记忆也就从那时固定了下来。以至后来每当夏季到来，我和峰就开始憧憬，并且止不住地回味莲家桃子的滋味，当然还有和莲在一起的那些难忘的经历。那是一种甜蜜，一种悸动，一种让人止不住的留恋。

我们是同班同学，更是十分要好的伙伴。当时的我们还是一个个没抻开的洋芋蛋，莲早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扎一根短短的马尾，穿一件白白的上衣，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的荷尔蒙。虽然还小，但我们这些男生早就给班里的女生排了名次，按长相、按那种内心无法言说的判断依据。在我们眼里，莲始终占据着第一的位子，其他任何女生，包括这个史德镇这个镇的其他学校的女生，谁也撼动不了。男生们好似情窦初开，好多人都喜欢莲，甚至有人给莲写过情书。那情书写得热情似火，温柔似水。但谁没有耻笑那位写情书的同学，相反却对他的勇敢表达了最为崇高的敬意。可惜，那位同学的那封情书，从没发出过。我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已经快初中毕业的了。有人从写情书那家伙家里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发现的，情书的纸张早已泛黄。

在那个提前到来的收获的季节，莲、峰、我，我们三个常常结伴而行，去往她家的桃园。我们不参与繁重的体力劳动，主要是和莲在一起看看家长们在地里干活的场景，当然吃桃更自不必说。去莲家桃园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大地呈现出一种简洁宁静的美，树木在夕阳的抚摸下，温顺如猫，麦子正在抽穗，节节攀升，空气里满是桃子的芳香。我们沿着村子的大路向着果园进发，走着走着，大路变成了小路，小路越来越窄，都被田野收纳进去。陌上花开，风光无限。莲走在我们前面，莲的影子就搁在我们脚下。其实莲个头不比我们高出多少，但是看起来我们和她的高度却有点云泥之别，人们都说，女孩显个儿，绝对是个真理！我和峰走在后面，峰就和我说悄悄话，他总是说莲像一个电影明星，莲长得好看是事实，但我并没发现她和峰指的那个电影明星有任何相似之处。记得有一次，莲在我们前面走着，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一时，峰突然侧身，对我轻声地说——你看，莲的身材多好！峰说完，他自己先是捂起了嘴，我惊讶于他的大胆和直白，但那话却又是不争的事实。接着很快，我们俩都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莲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解的笑，她问，你们在笑啥？我和峰赶紧说，没啥，没啥……我们就继续若无其事地走。经过峰的这么一句启发，我也就关注起莲的整个身姿来：她走路的姿势不可谓不优美，不蛊惑人。腰肢那么柔软，步态那么轻盈，就像一只南方刚过来的羽毛亮丽的燕子，欢快自如地在北方天空里展翅飞翔。莲在地上走路，燕子在水面飞翔，是的，就是那么相称，就是这么一幅画面。莲的身姿就这样镌刻进我的脑海深处。

去莲家果园的路比较远，可我们希望它比实际上的更遥远一些，这样我们和莲在这美好的时刻里就能多待一会儿。莲发现我们在观察她，也不好意思起来。后来，她和我们一起并排走，虽然比较挤，但走在我们中间，她显得比较更为开心，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受到我们的小宇宙。我和峰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坏主意，我们马上加快了步子，急速地往前走动。莲知道我们逗她玩呢，也加快了步子跟着我俩。很快我们就跑起来，越跑越快，夕阳跳动起来，脚下扬起一道道尘埃，尘埃的缎带、纱幔，充斥着，围绕着。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连连喊着，哎呀，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然而，在我和峰跑到莲的前面，在转身回头那一刻，在莲还在追赶着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现实，一个针一般的扎眼的现实，一种难抑的尴尬，一种震颤着的秘密，一种无法忽视的美。我们看到了她胸前的明显的起伏，水波一般的荡漾，那属于女性青春的事物。很奇怪，我们以前从没有发现。峰的脸突然红了，像莲家的桃子，比莲家的桃子还红。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到了，一种难言的滋味从我的心头生发出来。我听见我和峰的心跳像田里拖拉机的马达一样突突突地狂乱震颤。我们瞬时立住脚步，低着头，不敢抬起眼睛，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在等着气喘吁吁的莲。莲走了过来，她变成了一道光辉，最后变成了太阳，我和峰被照得渺小无比。后来，我们再也不敢放肆狂奔了。

到了莲家的桃园，我们站在大货车旁。我和峰还傻痴痴地沉浸在刚才不可描述的经历中。看着车厢里红得发亮的众多的桃子，我们又想起来刚才莲的样子，像着了魔一般。莲始终微笑着，轻轻地走向我们。她的手里多了两只桃子，又圆又大，是幸福的样子。我和峰接过桃子，狼吞虎咽起来。我们吃着桃子，莲也拿了一个，跟着我们一起咀嚼起来。我们等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等着家长们从园子深处走出来，然后再回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和莲一直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