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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中四库是指什么 四库一平台四库是指什么

发布时间:2024-07-07 14:34:00作者:牛奶煮萝莉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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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知识」《四库全书》的“四库”,是哪“四库”?

《四库全书》是中国最大的一部丛书,其收书3460多种,79000多卷,36000多册。而这么多的书整理在一块,总要有个章法,“四库”正是对这些图书的分类方法。

“四库”又称“四部”,分别是经、史、子、集,这是中国自汉代以来形成的比较普遍的图书分类方法。

《四库全书》的“四库”之下又分许多小类。经部包括《周易》、《尚书》、《诗经》、《孟子》等;史部包括“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子部包括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等著述,及部分佛、道典籍、古代小说等;集部包括楚辞、汉赋、骈文、唐宋诗词、元曲、历代文集等。

《四库全书》修成后,乾隆命人抄成七部,分别藏于清代南北七大藏书阁,即紫禁城文渊阁、沈阳故宫文溯阁、圆明园文源阁、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北四阁)和镇江文宗阁、扬州文汇阁和杭州文澜阁(南三阁)。目前,七套《四库全书》还存三套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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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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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商|以“四库”建设为抓手 提高招商效率

地方政府在全力招商的同时,注意要注重实际效果,增强可操作性,以以下“四库”建设为抓手,可以提高招商引资活动的效率。

(一)抓好“客商库”建设。及时收集县内外客商、企业老总的资料,特别是国内经济发达地区、国外客商与本地有经贸联系客户的情况,全面掌握其企业状况、工作生活习惯,并登记造册,形成比较完备的客商资料库。根据客商库资料,有的放矢,定期举办由各地外商参加的联谊、经贸洽谈活动,以商招商、以外引外,使更多的外商了解本地,增强来本地投资的信心,巩固老客商、结交新客商。

(二)抓好“项目库”建设。项目是招商引资的基础。计划、经贸等部门要针对上情、县情和外情“三情”,认真研究,搞好项目储备。把握上情,依据国家宏观政策走势和投资导向,抓好项目的可行性研究,力争把项目编报得可行、可信,列入国家或省市计划的“篮子”,以提高项目争取的成功率;立足县情,结合本地资源、劳动力等优势,围绕推进工业化、城镇化、民营化和农业产业化,精心编制、包装一批关联度高、牵动性强的大项目,及时推出,寻求合资合作;掌握外情,按照先进发达地区产业升级和资本转移的趋势、外商投资的热点,加强推介项目的筛选、论证,不断充实项目库,以待时机成熟,便可快速对接。

(三)抓好“信息库”建设。多渠道、全方位了解和掌握项目和招商信息。发动方方面面的力量,利用战友、老乡、同学、朋友等多种关系沟通信息;认真研究国外及国内沿海地区正在转移的产业及资本的信息、正在寻找新的投资领域和合作伙伴的企业信息;及时了解全国及地区性重点会展、经贸洽谈会等发布的有关项目信息;加强与各地招商中介组织、专业招商队伍的联系,实行代理和委托招商,及时掌握项目信息;通过网络、电子商务等现代化手段,延伸触角,拓宽空间,及时发布并获取各类信息。对获得的信息要进行认真分析、整理,筛选出有可利用价值的信息,适时出击,以提高招商效率。

(四)抓好“专家库”建设。招商引资涉及政治、经济、法律、商业、经贸及国家政策、市场等方面的知识,专业性极强,需要一批接洽高手、谈判专家。在多年的招商引资实践中,一些地方政府培养了一批熟悉外经贸工作及国际经济规则的人才、精通外语及招商技巧的人才、有招商经验的人员,许多经常同外商打交道的企业家也成为了专家。对这些人才要纳入专门管理,给荣誉、给待遇,并通过多种形式进行培养、深造,关键时候发挥好他们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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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刊介绍】

为适应招商工作的新形势,帮助地方政府和产业园区快速实现招商工作的转型和升级,为中国在新的经济和产业竞争中取得主动权,《中国企业报》隆重推出《中国招商融媒体周刊》。

《中国企业报》由中国企业联合会、中国企业家协会主办,以企业和企业家为报道对象的中央级媒体,是国务院国资委系统最重要的新闻信息平台。《中国招商融媒体周刊》依托主办方超过50万家会员单位的企业资源优势以及《中国企业报》对地方政府及园区招商的全面、深入而独到的研究,精准把握企业的需求,致力于打造全国招商引资第一资讯平台、最专业的招商引资干货分享平台,是招商局长及园区管委会主任必读的招商引资刊物!也是企业、机构了解政策、市场的必要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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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人必须了解——什么是四库一平台?

“四库一平台”是以工程建设企业、注册人员、工程项目、诚信信息等数据库为基础,建立的“数据一个库、监管一张网、管理一条线”建筑市场和工程质量安全监管一体化工作平台。是在建筑市场快速发展与管理机制不健全的作用下逐步建立起来的一个开放性信息平台,是一种以“诚信”管理“混乱”的手段,只为完善我国建筑市场监管,促进我国建筑行业健康发展。

四库一平台”

建立背景:

当前我国正处于建设高峰时期,建筑市场中各方主体信用缺失的情况还比较普遍。一些建设单位不按工程建设程序办事,强行要求垫资承包,肢解工程发包,明招暗定,拖欠工程款;一些承包企业层层转包工程,在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导致质量和安全问题;一些监理、招标代理、造价咨询等中介机构办事不公正,扰乱了市场秩序。

建筑市场迅猛发展—→|

监管等机制不健全—→| 促成以诚信为基础的全国开放性信息平台

市场混乱、诚信缺失→|

主导因素:

一是建筑市场发育尚不完善,信用意识较为薄弱,违法违规的失信成本较低;

二是各个管理环节没有建立信息共享机制,市场管理和现场管理缺乏联动。信用缺失不仅造成建筑市场混乱、经营成本浪费,也给企业和行业发展带来很大风险。

“四库一平台”

是建筑市场监管之重器,它将改变建筑市场监管的现状,甚至不夸张的说,有望重塑建筑业市场整体环境。四库一平台的建成与运用,将对企业资质挂靠、个人挂证、企业资质申请与动态监管都将产生重大影响。

四库:企业、注册人员、工程项目、诚信信息。

企业:与建筑工程相关的设计、施工、监理、管理、造价、勘测等所有注册公司,基本囊括建筑市场所有企业集团信息。

注册人员:建筑市场内已取得注册资格证书(一级二级建筑师、一级二级建造师、一级二级结构师等)全部人员信息。

工程项目:32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内所有在建新建等项目信息。

诚信信息:各公司接受到的行政处罚、处理、通报、奖励等信息。

一平台:

建立工程建设企业、注册人员、工程项目、诚信信息等基础数据库,动态记录工程项目各方主体市场和现场行为,有效实现建筑市场和施工现场监管的联动,全面实现全国建筑市场“数据一个库、监管一张网、管理一条线”的信息化监管的建筑市场和工程质量安全监管一体化工作平台——“全国建筑市场监管与诚信信息发布平台”

“四库一平台”

主要功能:

一是运用现代化的网络手段,采集各地诚信信息数据,发布建筑市场各方主体诚信行为记录,重点对失信行为进行曝光,并方便社会各界查询;

二是整合表彰奖励、资质资格等方面的信息资源,为信用良好的企业和人员提供展示平台;

三是普及和传播信用常识,及时发布行业最新的信用资讯、政策法规和工作动态,为工程建设行业提供信用信息交流平台;

四是推动完善行政监管和社会监督相结合的诚信激励和失信惩戒机制,营造全国建筑市场诚实守信的良好环境。

重要作用:

一是有利于解决建筑市场信息不对称的问题。

二是有利于提高建筑市场的监管效率。

三是有利于促进长效信用机制的完善。

“四库一平台”

三个要点;

1、各省建筑市场监管与诚信一体化工作平台实现企业、从业人员、工程项目、信用“四库”一体化。

2、一体化工作平台与住建部全国建筑市场监管与诚信信息系统中央数据库的实时对接。

3、信息平台充分扩大外部的信息交换,住建部全国建筑市场监管与诚信信息系统将与工商法人库、市社保信息库、发改委项目库、公共信用信息库等数据库建立了数据交换。这样一来,“挂证”过程中的社保数据造假、项目经历数据造假彻底被封死。

四个趋势:

1、办理企业资质证书的申报、换证、延续、升级等手续,以库里的信息为准,手续办理资料等将简化。

2、人员跨企业上岗现象将大大减少。

3、各方主体责任将落实。

4、各方项目及企业人员等信息更加公开、透明。

严寿澂丨古书通例、学术源流与文献考证——读余嘉锡《古书通例》、《四库提要辨证》

古书通例、学术源流与文献考证

——读余嘉锡《古书通例》、《四库提要辨证》

文丨严寿澂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

提要:清代乾隆以降,文献考证蔚爲学界主流,凡立说而不以考据证实者,难以取信于人。以康长素《新学僞经考》之诞妄,犹以考证面目示人,考据之势力,即此可见,于现代学术规范之建立,功莫大焉。然流风所被,弊亦生焉。大略而言,厥有二端。一曰繁杂细碎,无关大指;二曰好用偏师,不见其全。弊之所起(有意标新立异,哗衆取宠者,姑置勿论),乃在不明古书通例,昧于学术源流。当汉学考证盛行之际,有余季豫(嘉锡)者,撰《四库提要辨证》二十四卷,体大而不遗小,纠馆臣之谬误,示后学以正鹄。又成《古书通例》四卷,曰案著录,明体例,论编次,辨附益,发凡起例,条例秩然,使人了然于汉魏以上古书所以然之故。玆以此二书爲据,于近人辨僞考证之失,略作探讨,以就正于学界。

关键词:余嘉锡 古书通例 学术源流 文献考证 四库提要辨证

清代学术的重心在汉学,以考证之法最擅胜场,至乾嘉而登峰造极。道咸以下,世变日亟,汉学渐衰。然而学术界经过百余年考据风气的熏习,确立了一个原则,即言必有据,凿空而谈不能起信。以康长素(有爲)《新学僞经考》之诞妄,尚且以考证面目示人,考据的势力,即此而可见。清末民初以降,西来学术的影响日甚一日,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爲代表的学界主流,以乾嘉考据绾合其心目中的西方科学方法,新考据学于是兴起,对于学术规范的建立,可谓功莫大焉。然而流风所被,弊亦随之。大略而言,厥有二端。一是繁琐细碎,无关宏旨;二是好用偏师,不见其全。(至于有意标新立异、哗衆取宠者,姑置不论。)究其原因,乃在不明古书体例,昧于学术源流。其时学术中心的北平,有余嘉锡季豫者,冥心独造,不逐时趋,从《四库全书提要》入手,尽力校雠之学,于史、子二部用功尤深,成《四库提要辨证》二十四卷,体大而不遗小,纠馆臣之谬误,示后学以津梁。又有《古书通例》四卷,曰:案著述、明体例、论编次、辨附益,发凡起例,条理秩然,使人了然于汉魏以上古书所以然之故。兹不揣浅陋,以此二书爲据,参以吕思勉(诚之)、刘咸炘(鉴泉)诸家之说,于近人辨僞考证之失,略作探讨,以就正于学界。

一、古书编次著录之例

季豫指出,“自唐以前,目录书多亡,今存者汉、隋、唐之《经籍》、《艺文志》而已”,宋以后私家目录,虽至今尚有存者,“然所收仅一家之书,不足以概一代之全”,欲知一代书籍之全,“仍非先考史志不可”。因此,“考之史志及目录以定其著述之人,及其书曾否著录”,乃是鉴定古书真僞的重要方法。[1]然而“谓史志著录最爲完备者,特就大较言之耳”。以秦始皇之酷烈,“焚书坑儒,定挟书之律,偶语诗书者弃市”,然而天下之士,仍有如伏生者,将书藏于壁间,“汉兴复出”。更须知,“严刑峻罚所不能禁,则必有高位厚禄所不能劝者”。加之历代求书,赏赐甚薄,清廷修《四库全书》尤其如此,欲鼓励天下人,“使尽出其所藏”,谈何容易。《汉书艺文志》未著录之书,王应麟增入二十七部(见其《汉书艺文志考证》),其中固然有“《志》已著录,而今本传其别名者”;“有自古书中裁篇单行者,有曾否著录,疑不能明者”;亦有出于东汉以后及僞托者,但是仍有数种,确实见于《汉书》纪、传,而爲刘歆、班固所未收。近人章太炎、顾实所举,“又往往出于王氏之外”。足证“《七略》及《汉志》,皆有不著录之书”。[2]

又如《明史艺文志》,其底稿是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及倪灿《明史艺文志稿》,重修《明史》诸臣,“削其南宋以下四朝之书,独录有明一代著作”,然而即便是明人之书,“亦多不著录”,明季著作,“语涉忌讳者爲尤甚”。[3]笔者行箧中有明末周立勋(勒卣)所着《符胜堂集》(书影见后附录),共五卷,前四卷爲诗,末卷爲文,刊于乾隆十二年丁卯,乃其玄孙取崇祯五年壬申所刻《几社六子诗》编次而成。[4]《明史艺文志》、《四库全书》,《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贩书偶记》及《续编》皆未著录。清初陈允衡辑《诗慰》,收入勒卣所撰《几社集选》,亦衹一卷(《中国丛书综录》著录)。可见书目不录之书,时时可遇。

历来书目之体,如张舜徽所总结,“不外三途”:一是朝廷官簿,如刘向《别录》、刘歆《七略》。二是史家著录,以《汉书·艺文志》爲首。三是私家书目,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大氐官簿、史志但据祕府所藏,其不入祕府者不载”。而“私家数目,则衹就一门所藏著录之,其所登载,视官簿、史志,疏漏尤多矣。且自来编书目者,恒好出己意,审定别择于其间,去取之际已严,删除之书不少”。故曰:“簿录所载未必能概一代之全。”[5]

《四库全书简明目录》

以《四库全书》爲例,宋以后目录书之最完善者,非此莫属,然而亦颇有不著录之古书。季豫推原其故,列举多证,以爲有三大因:一是“藏书家寳惜,不愿献官”;二是“献书者以爲书已收入,不及进呈”;三是“官司之搜访、馆臣之纂修,每详于远而忽于近”。不仅是《四库总目》如此,“历代官修书目,皆不免此弊”。此外,“不著录之古书,多已散佚,惟杂见于前人著述中援引,清儒往往搜辑成书”,此等皆不当以僞书视之。又,周、秦诸子,“因有一书二名,及裁篇别出二例,故多不见于《汉志》”。[6]按:欲以著录与否定古书之真僞及年代,书名异同及别本单行两点至爲重要,玆分述于下。

首先,古书多爲后人编次成书,书名本非作者所自题。后人知其爲某家之学,编次之时,或题其名,或题其字,“以爲识别”。又有无名氏者,“乃约书中之意义以爲之名”。所传各本,多寡不一,编次者亦不一,故“书名不能尽同”。“刘向校书之时,乃斟酌义例以题其书。”汉代人之著述,则“颇有自题书名者”。然而刘歆、班固“牵于全书著录之例,虽其本名,或不尽用”。《汉书·艺文志》虽有班固自注,却甚简略,故“书名异同,不尽可考”。“又有古书之名,爲后人所改题”,出于刘向、歆校书之后者。因此,其书虽真出古人,《汉志》却并不记载,于是真僞之辨,纷然蜂起了。[7]

《子夏易传》即《韩氏易传》,便是一个显例。《汉书·艺文志》易家有《易传》、《韩氏》二篇。班固注云:“名婴。”季豫案曰:

《唐会要》司马贞引《七略》有“《子夏易传》,刘向云:韩氏婴也,”是其书初名《子夏易传》,不名《韩氏易传》。班固因诸家易传至丁氏以至周氏,皆题某氏,(《古五子》及《淮南道训》以不知作者,故爲例外。)欲使先后一律,遂采《七略》之语,题爲《韩氏》。但〈儒林传〉不言韩婴字子夏,后人误以爲是孔子之弟子卜商,因疑子夏并不传《易》。而韩婴之《易》,又不详其所从受,何以婴作《易传》,题子夏之字?遂不信刘向之说,别自以意推测,云或丁宽所作,或馯臂子弓所作。盖谓子弓、丁宽之《易》,均传自商瞿,宜得接闻子夏之绪论也。是已邻于想当然矣。至《隋志》遂从而实之曰:“魏文侯师卜子夏传。”于是刘知几、司马贞皆以爲疑。夫疑当时传本之非真,可也;并疑《七略》之题韩婴,而斤斤致辨于非卜子夏,则非也。……至清儒张惠言,始信《七略》之《子夏传》爲韩婴所作,而又以爲韩氏之学,或出于子夏,则仍以子夏爲卜商矣,不如臧镛直谓韩婴字子夏,扫昔人之所疑而空之,可谓痛快。然谓婴爲幼孩,故字子夏,夏,大也,其解释犹不免迂曲。惟宋翔凤据〈儒林传〉韩婴之孙名商,谓子夏当是商之字。与卜子夏名字正同。此说文义既协,又与《七略》、《汉志》及〈儒林传〉均无不合,千古积疑,至斯可释。

季豫又补充说:“韩婴之传而题以韩商之字者,盖商又有所附益,古人家法相传,固多如此。其后弟子题其亲师,因曰子夏矣。”

按:此说源源本本,剖析精详,可说是无遗憾了。作辨僞考证,若不明著录之例,而拘泥于著录之名,往往便以不僞者爲僞。《四库提要》论《六韬》,即是一例。其言曰:“《汉书·艺文志》兵家不著录,惟儒家有《周史六弢》六篇。……今考其文,大抵词意浅近,不类古书,中间如避正殿,乃战国以后之事。将军二字,始见《左传》,周初亦无此名。其依托之迹,灼然可验。”季豫以爲,《提要》有此议论,乃不明古书体例之故,云:

盖《汉志》著录之例,只以著书之人题其书,而不别著书名,《老子》不名《道德经》,《淮南》不名《鸿烈》,《蒯子》不名《隽永》,故《太公》之书不名《六韬》、《阴谋》、《金匮兵法》等也,至《隋志》乃着之耳。《汉志》又有一例,则以人类书,不以书类人。《太公》之二百三十七篇,分爲《谋》、《言》、《兵》,犹之刘向所序六十七篇,分爲《新序》、《说苑》、《世说》、《烈女传》、《颂图》,扬雄所序三十八篇,分爲《太玄》、《法言》、《乐》、《箴》也。此三人著作,尚爲记载极详者,其他则多合爲一家,并不分着。如陆贾之二十三篇,其中有十二篇爲《新语》,明见于本传,而《志》不载其名。况《太公》之《六韬》、《阴谋》、《金匮》等,皆《兵》八十五篇中之子目,自更不暇见于著录矣。以《六韬》不著录,疑其非汉时书,则《新语》亦不著录,使其不见于本传,亦将谓陆贾本无此书乎?《汉志》《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下班固自注云“吕望爲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爲《太公》术者所增加也。”是《太公》之书有后人增加之文,班固已明言之。班云近世,则增加之文,或出于西汉。其间有避正殿之语,将军之号,固不足怪。特是《六弢》、《豹韬》之名,见于《庄子》、《淮南》,则是战国秦汉之间本有其书,汉人仅有所附益,而非纯出于僞造。周、秦诸子,类非一人之手笔,此乃古书之通例,又不独《六韬》爲然。

至于《提要》所谓《汉志》儒家的《周史六弢》,季豫指出,“班固既明着爲惠、襄时人,又云孔子问焉,则其人必非太公,其书亦必非兵家之《六韬》”。清人沈涛《铜熨斗斋随笔》卷四谓,“今《六韬》乃文王、武王问太公兵战之事”,而《汉志》将《周史六弢》列入儒家,可见并非今之《六韬》;又《庄子·则阳篇》载仲尼问于太史大弢,“盖即其人,此乃其所著书,故班氏有孔子问焉之说”,至于“今之《六韬》,当在《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之内”。季豫以爲,“其所考证,极爲真确”,实是“不刊之说”。[9]

《六韬》

以《六韬》爲僞书,另有一个原因,即所言浅陋。季豫以爲,此说“未尝无理,然此乃纯驳之说,而非真僞之说”。须知“古人著书,不皆精粹,浅陋之处,固所时有。九流百家,所出既异,故操术不同。宋明人读书,好以当时理学家言是非古人,尤非通方之论”。今存《六韬》,“实是汉时旧本,非后世所能依托,特惜其爲后人妄有删削,遂致残缺不完耳”。[10]

总之,“《六韬》之爲古书,流传有绪,而说者乃以书名不见《汉志》爲疑,此不知古书编次著录之例也”。[11]按:1972年4月,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发掘,中有一批竹书,《太公》赫然在其内,《六韬》爲此书中一部分,“内容与今本基本相合”。[12]由此可见季豫论古书之识力。其所以有此卓识,端在深明“古书编次著录之例”。《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其中有“析出别行”者,今存《六韬》六卷正是如此。汉魏以上,“古人著书,本无专集,往往随作数篇,即以行世。传其学者各以所得,爲题书名”,此即“别本单行”之故。[13]

另一例是“《鬼谷子》编入《苏子》”。季豫曰:“《汉志》纵横家有《苏子》三十一篇,注云‘名秦’,而无《鬼谷子》,世皆以爲僞书。”柳宗元、胡应麟即如此认爲。其理由是“险盭峭薄”(《柳集》卷四),以及“文体不类战国”(《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一)。然而司马贞《史记索隐》注《鬼谷子》云:“苏秦欲神祕其道,故假名鬼谷。”张守节《史记正义》云:“《七录》有《苏秦书》,《鬼谷子》有《阴符》七篇,有《揣》及《摩》二篇。《战国策》云:‘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爲揣摩,朞年揣摩成。’按《鬼谷子》乃《苏秦书》明矣。”(季豫按曰:“今殿本《史记正义》无此条,此据《玉海》卷三十五引。”)又,顔师古《汉书注》及马总《意林》皆以爲《鬼谷子》乃苏秦所作。足见“唐人自柳宗元外,皆以爲《鬼谷子》即《苏子》也”。对于今《隋书·经籍志》有《鬼谷子》,而不著录《苏秦书》,季豫解释道:“考《隋志》之例,凡阮孝绪《七录》有,而《隋》目录无者,辄注曰梁有某书,亡。今于纵横家,不注梁有《苏秦书》,盖因阮孝绪以《鬼谷子》爲苏秦撰也。”季豫又指出,刘向《说苑·善说篇》亦引《鬼谷子》文,“是西汉时已有《鬼谷子》”。要之,“盖《鬼谷子》爲苏秦手着,其《战国策》中合纵说六国之词,不在此书之中。向合而编之,爲《苏子》三十二篇,(或是秦、汉间爲纵横家说者所编。)故《鬼谷子》不别著录也。”[14]按:今人李学勤认爲,《鬼谷子》是否即是《汉志》所著录的《苏子》,尚有讨论余地,但是以今本《鬼谷子·符言》与马王堆出土帛书有关部分对照,《鬼谷子》中这一篇,则明显是古书。因此可以说:“《鬼谷子》(至少其一部分)并非僞书”。[15]

古书编次中尚有一事须加注意,即单篇别行。季豫以爲,汉魏以上古书,即相当于后世的文集。原因是:

“周、秦、西汉之人,学问既由专门传受,故其平生各有主张,其发于言而见于文者,皆其道术之所寄”,“虽其平日因人事之肆应,作爲书疏论说,亦所以发明其学理,语百变而不离其宗,承其学者,聚而编之,又以其所见闻,及后师之所讲习,相与发明其义者,附入其中,以成一家之学。故西汉以前无文集,而诸子即其文集。非其文不美也,以其爲微言大义之所托,言之有物,不徒藻绘其字句而已”。[16]

古人既是“因事爲文,则其书不作于一时,其先后亦都无次第。随时所作,即以行世”。此即古书所以多单篇别行之故。[17]“既本是单篇,故分合原无一定。有抄集数篇,即爲一种者,有以一二篇单行者。”“其以一二篇单行者”,季豫归纳爲三例:(一)“本是单篇,后人收入总集,其后又自总集内析出单行”者。例如《尚书》,“其中兼有虞、夏、商、周书,本非一时之作”。《礼记》与《大戴礼》,“亦是后人之所撰集”。此诸书原本是“零星抄合,故皆可单篇别行”,亦可因所用之异,将各篇“由全书内析出,自爲一书”。(二)“古书数篇,本自单行,后人收入全书,而其单行之本,尚并存不废”者。例如《汉志》《论语》类有《孔子三朝》七篇,刘向《别录》云:“孔子三见哀公,作《三朝》七篇,今在《大戴礼》。”季豫案曰:“言今在《大戴礼》者,明古本原自单行也。”又如“《汉志》《孝经》类有《弟子职》一篇,应邵曰:‘管仲所作,在《管子书》。’”季豫案曰:“《孔子三朝》与《论语》同爲孔子一家之言,本非专爲言礼而作。若因收入《大戴礼》遂没其本书,譬如因有《陆放翁全集》(汲古阁刻本),遂于史部内不收其《南唐书》;因有《亭林著述》(朱记荣刻本),遂于经部内不收其《音学五书》,可乎?”须知《弟子职》、《三朝记》本自单行,并非如章学诚《校雠通义》所谓,乃刘歆“裁篇别出”者。(三)“本是全书,后人于其中抄出一部分,以便诵读”者。如《史记》与《汉书》,“本无单篇别行”,后汉时人于全书内“独抄其一二篇”,以便诵读。又如郑樵《通志》二百卷,有纪、谱、略、传,“而宋人有单刻其十二略者”。岂能据此抄出部分而认爲全书残缺不完?[18]

《四库提要》论贾谊《新书》,以爲“决无摘录一段立一篇名之理,亦无连缀十数篇合爲奏疏一篇,上之朝廷之理,疑谊〈过秦论〉、〈治安策〉等,本皆爲五十八篇之一,后原本散佚,好事者因取本传所有诸篇,离析其文,各爲标目,以足五十八篇之数,故餖飣至此。其书不全真,亦不全僞。”季豫针对此说,发凡起例,云:

案古人之书,书于竹简,贯以韦若丝,则爲篇;书于缣帛,可以舒卷,则爲卷;简太多,则韦丝易绝;卷太大,则不便卷舒;故古书无篇幅过长者,而篇尤短于卷。其常所诵读,则又断篇而爲章,以便精熟易记。故汉人五经诸子,皆有章句之学。……《孝经》一篇,今文二十二章,古文十八章,皆有章名,〈开宗明义〉之类是也。《老子》二篇,河上公注本分八十一章,亦皆有章名,〈体道章〉之类是也。夫一篇之文可摘录数十字,即别爲之名,何谓无摘录一段,立一篇名之理乎?陆贾述存亡之故,奏之高祖,号《新语》,此与上疏无异,而分爲十二篇。桓宽《盐鉄论》虽非奏疏,然皆记当时贤良文学与丞相御史大夫丞相史御史问答辨论之语,首尾前后相承,直是一篇文字,而必分爲六十篇,此其篇名,明是本人所题,非由后人摘录也。贾谊之书,何爲独不可分爲若干篇乎?古之诸子,平生所作书疏,既是著述,贾山上书,名曰〈至言〉;鼂错上疏,谓之〈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并见本传;贾谊之疏何爲独不可有篇名乎?

贾谊〈治安策〉,据《汉书》本传,本非一篇,故“连缀数篇爲一者,班固也,非贾谊也”。至于《新书》中〈连语〉诸篇,“则不尽以告君,盖有与门人讲学之语……凡此,皆不必贾子手着,诸子之例,固如此也。至于其间脱烂失次,盖所不免,要爲古书所常有”。可见“惟通知古今著作之体,而无蔽于咫见謏闻,然后可以读古书”。[19]按:季豫论学最精彩者,正在此等处。

二、学术源流与古书撰人及年代

古书本是不题撰人,因汉以前人所重者,乃某家之学,而不是某人之书。此即章学诚所谓言公。要言之,“古书之题某氏某子,皆推本其学之所自出言之”。[20]于是便有“家”、“家法”、“依托”之说。季豫对此,有深入的阐发。

刘向、歆父子及班固“条别诸子,分爲九流十家,而其间一人之书,又自爲一家”。“合若干家之书”,则称爲“某家者流”。所谓家,乃是“合父子师弟言之”。须知“古今训诂之书,无以家字作一人解者”。可见所谓家,“不必是一人之著述”。父子、师弟间相传,便有了“家法”。六艺与诸子,皆是如此。“故学有家法,称述师说者,即附之一家之中”。《公羊》、《谷梁》传中,“有后师之说”,其故正在于此。若是“其学虽出于前人,而更张义例别有发明者,则自名爲一家之学”。因此《汉书·儒林传》中便有“某以某经授某,某有授某,繇是有某某之学”等语。其间有能自成一家者,亦有不能成家者。若是其学不足以成家,“则言必称师,述而不作,虽笔之于书,仍爲先师之说而已。原不必于一家之中,分别其孰爲手撰,孰爲记述也”。[21]按:当代新儒家宗师中,以牟宗三先生徒裔最盛,传承最广。其大弟子蔡仁厚教授,即是“言必称师,述而不作”之例,虽著书不少,“仍爲先师之说而已”。

明乎“家”与“家法”,即可知:论西汉以上学术,“原不必于于一家之中,分别其孰爲手撰,孰爲记述也”。更何况“周、秦、西汉之书,其先多口耳相传,至后世始着竹帛。如公羊、谷梁之《春秋传》、伏生之《尚书大传》(张生、欧阳生撰)。故有名爲某家之学,而其书并非某人自著者”。[22]吕诚之亦认爲,“治先秦之学者,可分家而不可分人”。理由是:“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凡所纂辑,率皆出于后之人,欲从其书中,搜寻某一人所独有之说,几于无从措手;而一家之学,则其言大抵从同。故欲分别其说属于某人甚难,而欲分别其说属于某家则甚易。此在汉世,经师之谨守家法者尚然”。[23]按:家法与口耳相传这两点,至爲重要。近人辨僞考证,往往于此懵然,于是齗齗争辨于某书究为何人手着,何时撰成,不免枉抛心力,辨其所不必辨。刘鉴泉因此感慨道:“今世之考论诸子者多矣,欲明其旨,必治其书,欲治其书,必知其书之所由成。顾昔之论者大氐浑举全书,惟恃考检时代,而根本之误,则在认爲皆由自作。以是考辨益密而纠纷益多,竟至无书不僞。”好在章实斋早已揭出“言公”之义,“而荆棘始化爲坦途”;可惜“世之论者不能尽用”。[24]

实斋之言曰:

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先民旧章,存录而不爲识别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土方》之训是也。(《管子·地图》、《淮南·地形》,皆土训之遗。)辑其言行,不必尽其身所论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后事,韩非之载其李斯〈驳议〉是也。……诸子之奋起,由于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苟足显其术而立其宗,而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未尝分居立言之功也。

按:实斋此论,至为有见。季豫因此说道:“若谓《管子》不当记仲之死,则《论语》不尝记曾子之死乎?”[25]《论语》既非僞书,爲何《管子》定须因此而视爲僞作?

刘鉴泉对于依托与僞造之别,有简要的帮助。所谓僞造,乃指“着一书,称其书爲某人所撰”。而“诸子术数书之称某人,本止谓是某人之说,并不谓是某人之笔,《庄子》本不言庄子手着,《内经》本不言黄帝、岐伯手着也”。所谓依托,“乃指其所托之说,或其人本尝说此事而此书所说非其人之说,或其人竟不曾说此事”。只有“竟称爲某人撰,而其文不合”,纔可说是“僞造”。至于“其人本有此说,则并非依托”,更谈不上是僞造了。[26]按:所言甚谛,可与季豫之说相参。

古书既然不成于一时,不出于一手,拘泥于作者究爲何人,撰著究在何年,其实是无甚意义。以《老子》一书爲例,历代学者于其作者及时代多有考证。二十余年前,英国学者葛瑞汉(A. C. Graham)认爲,此书不早于公元前250年,晚于《庄子》。据以爲说者,乃马王堆出土的帛书本。[27]然而地不爱寳,郭店楚简出现,其说不攻自破。由此可知,若不明学术源流(“家“与”家法“)及古书通例而论列古书作者及年代,看似方法精密,往往只是悬空摸索。近世所谓辨僞学者,常或不免此病。

季豫对于并时辨僞学者所用方法,虽不以爲然,但是绝不抱残守缺,以爲今存古书皆真。《汉书·艺文志》著录古书,有“依托”之说。季豫从家法角度作帮助,认爲“惟其授受不明,学无家法,而妄相附会,称述古人,则谓之依托。如《艺文志》《文子》九篇,注爲依托,以其与孔子同时,而称周平王问,时代不合,必不出于文子也”。[28]按:《汉志》谓《文子》一书“似依托”,乃指此书必不出于与孔子同时的文子。然而不可据此即认爲,今本《文子》乃魏、晋以后人所僞造。近人王利器认爲:“自古在昔,分明有两个老子之存在,一者道原,一者绪余。”宋元之际杜道坚《玄经原旨发挥》下〈章句〉章十一云:“自章句着而注者出焉。然道与世降,时有不同,注者多随时代所尚,各自其成心而师之,故汉人注者爲汉老子,晋人注者爲晋老子,唐人、宋人主要者爲唐老子、宋老子。”利器引此节,按曰:“其言至爲精辟,非洞悉于黄老学之流变者,不能道其只字。”结论是:“黄老之学,萌芽于战国,特至汉初,始有治黄老学者最录而笔之于书,是爲《文子》。”[29]

笔者以爲,论今本《文子》真僞者,此说最爲有见。其中有两点最宜注意。一是自古以来老子有两个,一爲道原,一爲绪余。此一划分约略相当于顾立雅(Herrlee G. Creel)所谓玄想型与实用型道家之别。[30]盛行于汉初的黄老之学正是实用型的道家。二是子书如《文子》者,汉初最录而笔之于书,然而其学则远有端绪,决非汉初始成立。马王堆出土帛书中有《老子》乙本,其卷前抄有古佚书四篇。唐兰以爲即是《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黄帝四经》(是否果真如此,玆姑不论),其内容则是黄老之学,亦即王利器所谓老子绪余,或顾立雅所谓实用型道家一流。因此之故,颇有学者认爲,此四篇成书于汉代。英国学者雷敦龢(Edmund Ryden)大不以爲然,指出切不可因某种思想盛行于某个时代,就认爲讲这种思想的书即成于此时代。汉武帝定儒学爲国学,“但是没有人说《论语》是那时候的书”。[31]按:其说甚谛,与季豫、鉴泉之说相吻合。

《汉书·艺文志》有《杂黄帝》五十八篇,季豫谓“明知爲六国时贤者所作,而不注爲依托”,其故在于“后人可以称述前人之说”。又申述道,假定《管子》“称齐太公问,疑之可也”。“《管子》而称毛嫱、西施、吴王、齐桓公,此明是爲管氏学者之言,何足疑乎?”总之,“读先秦之书,但当问其是否依托,而不必问其爲何人所着”。然而某书究竟是否依托,“亦正难言”。理由是:“惟汉人多见古书,知其授受源流,或能加以别白,犹不能必其无误。至于后世,去古已远,有必不可得而详者矣”。[32]按:葛瑞汉学术湛深,于中国古代思想之研究,多有创获,然而不知今日去古已远,古书的授受源流,有必不可得而详者,而仅据当时出土的帛书,对于《老子》成书年代,遽加推测,不免智者之失。可见不明古书通例而孜孜于文献考证,或不免枉费工夫。

古书多有附益,诸子尤甚,季豫对此说道:

自汉武以后,九流之学,多失其传。文士著书,强名诸子,既无门徒讲授,故其书皆手自削草,躬加撰集,盖自是而著述始专。然其书虽著录子部,其实无异文章。至齐、梁,文笔大盛,着子书者乃渐少。后人习读汉以后书,又因《隋志》于古书皆题某人撰,妄求其人以实之,遂谓古人著书,亦如后世作文,必皆本人手着。于其中杂入后人之词者,辄指爲僞作,(真僞之分,当别求证据,不得仅执此爲断。)而秦、汉以上无完书矣。不知古人著述之体,正不如是也。[33]

简言之,对于周秦诸子书的真僞,切不可以后世的眼光来评判,《四库提要》正坐此病,故其言往往似是而非。[34]按:当时学者纷纷辨僞,而昧于古书通例,季豫此一议论,亦当是对此而发。

余嘉锡

诸子书中,多有“后人辑其言行者”,季豫列出五端:

(一)“编书之人记其平生行事附入本书,如后人文集附列传、行状、碑志之类也。”读古人书,辄生知人论世之想,此乃古今学者之所同。故“六国、秦、汉间人治诸子者,辑录其遗文,追叙其学说,知后人读其书,必欲观其行事,于是考之于国史,记其所传闻,笔之于书,以爲知人论世之助。彼本述而不作,非欲自爲一家之言,爲求读者之便利,故即附入本书,与刘向着录之意同”。《管子》中〈大匡〉、〈中匡〉、〈小匡〉诸篇,“叙管仲傅公子纠及相齐之事”,此即“管子之传也”。而姚际恒作《古今僞书考》,因此而将《管子》列入“真书而杂以僞”一类,足见其不知古书通例。[35]

(二)“古书既多后人所编定,故于其最有关系之议论,并载同时人之辩驳,以着其学之废兴、说之行否,亦使读者互相印证,因以考见其生平,即后世文集中附录往还书札赠答诗文之例也。”《韩非子》以〈存韩〉爲首篇,末附李斯〈驳议〉(季豫自注曰:“《韩非子》以〈初见秦〉爲第一,〈存韩〉爲第二,然〈初见秦〉据《战国策》乃张仪说,故当以〈存韩〉爲第一。”),乃“后人编非之书者,悼非之不得其死,故备书其始末于首篇,犹全书之序也”。《商君书》以〈更法〉爲第一,〈垦令〉爲第二,“盖亦编书者着其变法之事于首,以明其说之得行也”。《柳宗元集》附刘禹锡〈天论〉三篇,《韩愈集》附张籍书二篇,亦是载同时人之辩驳,与《韩非子》附李斯〈驳议〉相类。[36]

(三)“古书中所载之文词对答,或由记者附着其始末,使读者知事之究竟,犹之后人奏议中之录批答,而校书者之附案说也。”《汉书·魏相传》谓“高皇帝所述书〈天子所服〉第八”云云,《汉志》著录儒家类有《高祖传》十三篇,注曰:“高祖与大臣述古语及诏策也。”季豫以爲,〈天子所服〉即是《高祖传》中篇名,第八则指书之第八篇。〈魏相传〉所引〈天子所服〉爲叙事,必非高祖手笔。“以此推之,周、秦诸子中凡记载问答兼叙事实者,尤不必本人之所手着也。”[37]

(四)“古书之中有记载古事、古言者,此或其人平日所诵说,弟子熟闻而笔记之,或是读书时之札记,后人录之以爲书也。”《荀子》书中,即有此类记载。如〈大略篇〉,“文多细碎,以数句说一事”;〈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五篇,“杂取古事,案而不断”;文体皆与他篇不同。贾谊《新书》中〈连语〉诸篇,“多记古事,亦必弟子之所记”。[38]

(五)“诸子之中,有门人附记之语,即后世之题跋也。”《荀子·尧问篇》末曰:“爲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孙卿迫于乱世,鰌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礼义不行,教化不成。”又曰:“孙卿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首末三百余言,推崇备至,“全如题跋之体”。[39]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

以上论诸子书通例,至爲明备。而尚论诸子,第一须认清的,则是所谓家与家法。换言之,诸子书不是一人之所作,而是一家之言。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发挥此义,曰:

中国古代史之材料,如儒家及诸子等经典,皆非一时代一作者之产物。昔人笼统认爲一人一时之作,其误固不俟论。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时之所作,而不知以统贯之眼光,视爲一种学术之丛书,或一宗传灯之语录,而齗齗置辩于其横切方面。此亦缺乏史学之通识所致。[40]

按:“一种学术之丛书,一宗传灯之语录”二语,最爲重要。近人论古书真僞,往往辨其所不必辨,正因不知此义。

近世学界奇才刘鉴泉,学宗章实斋,对此深有解会。特别指出,诸子书“成之者既非一人之手,故所载亦非一人之言,递相传受,每代有所增加,则徒裔之说亦有入焉者”。书中“凡称某子即是弟子之词,庄周书且称夫子。其尊崇先师,或加子于某子之上,庄周书之称列子,墨翟书之称墨子,及公羊、谷梁《传》之称称其先世,皆然也”。[41]明白了“诸子之爲集录”,“则治诸子可祛一蔽而得一善”。所谓祛一蔽,是指“时代不合之疑”;得一善则指“分别以观其旨”。云:

《鶡冠》书有秦制,《墨子》书有太守三老亭长,《商鞅》书之〈来民〉、〈弱民〉有軮死后之事,《战国策》所载苏秦说词多秦死后之形,考者疑之,不必疑也。齐之霸术开战国重商之风,故〈轻重〉诸篇多战国时事,叶水心以爲谬妄,使管子蒙诟,宜矣。《庄子》书〈让王〉〈说剑〉〈骈拇〉〈马蹄〉〈胠箧〉诸篇诋儒最盛,而其所载事有非周所及见者,苏舆以爲非庄周之言,宜矣。韩非之书具见其由老至慎,由慎至申、商,又不足申、商而兼取之,且至自说而自驳,此犹止一人前后之变也。管子书则不但具由道至法之源流,且兼有农、兵之说,而或至于相矛盾,则数家之关系变迁皆见矣。此分别以观之利也。[42]

所论极有见地,可与季豫之说参看。

吕诚之有〈论读子之法〉一篇,亦甚爲精湛。有曰:

诸子既不自著书;而其后学之著书者,又未尝自立条例,成一首尾完具之作;而其书亡佚又多。故其学术之真相,甚难窥见。学术之真相难见,则僞品之窜入自易,异家之误会亦多。夫真僞混淆,则学说湮晦;异家错处,则流别不明;此诚足爲治诸子学之累;故皆急宜拣剔。拣剔之法,仍宜就其学术求之,即观其同,复观其异;即观其同异,更求其说之所自来,而求其所以分合之由。如是,则诸子之学可明;而诸子之学之根源,及其后此之兴替,亦可见矣。[43]

综上所述,可知论诸子书之真僞,应通观上下古今,以求某家某说之所由来及其所以分合之故,而不是斤斤于书中事实制度是否与某子的时代相合,因诸子书毕竟非以记事爲宗,而以立意爲本也。

《山海经》一书,历代史志皆列爲地理书之首,至相传爲夏禹及益所作,然而其中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等后世郡县之名,《顔氏家训》以爲,此书虽有秦汉诸地名,不害其爲三代以前之书,秦汉地名,乃后人所孱入者。季豫赞同顔氏此说,并藉此发凡起例,云:

余尝以爲秦、汉以前人纯朴,故于官制地理,多用当时之名,以期合乎实用。六朝以后,渐趋浮华,故多用古代之名,以求益其色彩。此不但所作诗文如此,其于典籍也亦然。故秦汉以前书,点窜以从今;六朝以后书,模拟以贋古。而后之考据家摭拾字句之间以求之,从而定其著作之时代,是何异于刻舟以求剑者哉!且古者一切皆出于公,自土田货财,以及学术,皆然,未尝独据为己有也。故曰“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况学术爲天下之公器也乎?是以时无论古今,地无论秦越,无此疆尔界之分,在彼在我也。故古人之著作,皆不署名,凡诗文、书画、篆刻、词曲之在萌芽时期,莫不皆然。又况六朝以前之六艺九流乎?顔氏云“后人所羼入”,余谓非有意羼入也,直是读古人书时,有所题识,如今人之批书眉。传钞者以其有所发明,遂从而钞入之,不问其何人之笔耳。彼作者尚不署名,岂有偶批数行,必着其爲某某者乎?要之古人以学术爲公器,故不以此爲嫌。章氏学诚有〈言公〉之篇,余于《古书通例》中言之详矣。凡古书有后人续入者,以历史地理书爲多,议论文则少见,盖实用与空论之别耳。[44]

按:此处提出了一个有关古书的重要问题,即实用与空论之别,亦即叙事与立意之分,经、史与子书之不同者,以此。

三、诸子百家以立意爲宗

史书记事之不能尽实,乃势所必至。宋以后,雕版印刷盛行,著书甚易,士大夫有闻辄记,以当时人记当时事,理应“所作皆成信史”。然而宋人李大性有《典故辨疑》,李心传有《旧闻证误》,明人王世贞有《史乘考误》,潘柽章有《国史考异》,皆爲摘史书之误而“勒爲专书”者,“其他一篇半简,偶有考订,散见羣书,不知凡几”。更何况“周、秦以前,简册繁重,口说流行,展转传譌。郢书燕说,固当什百于今”。“以叙事爲主”的史乘尚且如此,更无论“以立意爲宗”的“诸子短书,百家杂说”了。诸子百家“意主于达,故譬喻以致其思;事爲之宾,故附会以圆其说;本出荒唐,难与庄论”。百家中,“惟儒者著书,较爲矜慎”,然而或亦“采彼寓言,认爲实录”,如司马贞撰《史记索隐》,刘恕修《通鉴外纪》,罗泌《路史》“侈谈邃古”,马驌《绎史》“追纪三代”,“是皆见欺于古人,不免贻讥于来者矣”。[45]

余嘉锡著作

诸子百家,“因文见意,随物赋形。或引古以证其言,或设喻以宣其奥。譬如童子成谣,诗人咏物,兴之所至,称心而谈。若必爲之训诂,务爲穿凿,不惟事等刻舟,亦且味同嚼蜡矣”。诸子书引古,旨在设喻,虽“不必皆虚”,而“自难尽实”。“彼原假此爲波澜,何须加之以考据”?季豫对此,“推原其故”,列出七项,玆分述于下。

(一)“托之古人,以自尊其道也。”《韩非子·显学篇》曰:“儒分爲八,墨离爲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此即“托之古人,以自尊其道”之显例。不仅儒、墨之徒如此,数术、方伎各家,亦皆自谓已得黄帝、神农的真传;道家之言神仙者,则自以爲真老子;佛教之义学、禅宗,亦自认爲真佛。“推之其他学术,凡有宗派者”,可说是“莫不皆然”。[46]

(二)“造爲古事,以自饰其非也。”周人有伊尹以割烹要汤之说,孟子力辨其无,而《吕氏春秋·本味篇》则记述其事。清人翟灏以爲,此乃“其时枉己辱身之徒,援以自卫,津津乐道,至辗转传闻于孟子之门”。(《四书考异》卷三一)《孔丛子·答问篇》有云:“今世人有言高者,必以极天爲称,言下者,必以深渊爲名,是资势之谈,而无其实者也。好事而未凿也,必言经以自辅,援圣以自贤,欲以取信于羣愚而度其说也。”季豫以爲,凡诸子之书,“其义皆然”,此即孟子所谓好事者爲之者。[47]

(三)“因愤世嫉俗,乃谬引古事以致其讥也。”《后汉书·孔融传》载,曹操破袁氏,其子丕纳袁熙妻甄氏,孔融乃与曹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不解,孔融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诸子百家之中,此类虚造故事之例,正复不少。如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四所指出,如巢父挂瓢、许由洗耳之类,“乃借以讥战国攘夺之风,并非事实”。[48]

(四)“心有爱憎,意有向背,则多溢美溢恶之言,叙事遂过其实也。”子贡所谓“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正是指此。《论衡·艺增篇》解释道:“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即使是作史者,亦有此类增美溢恶之事,何况“不以记事爲职”的诸子传记?[49]

(五)“诸子著书,词人作赋,义有奥衍,辞有往复,则设爲故事以证其义,假爲问答以尽其辞,不必实有其人,亦不必真有此问也。”《史通·杂说篇》曰:“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僞立主客,假相酬答。至于屈原〈离骚辞〉,称遇渔夫于江渚;宋玉〈高唐赋〉,云梦神女于阳台。夫言并文章,句结音韵,以玆叙事,足验凭虚。”周、秦以降,如此类者甚多。[50]陈寅恪〈陶渊明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引《晋书·阮籍传附瞻传》:“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世人谓之‘三语掾’。”而后指出:“《世说新语·文学类》亦载此事,乃作王衍与阮修问对之词”;“其实问者之爲王戎或王衍,答者之爲阮瞻或阮修皆不关重要,其重要者只是老庄自然与周孔名教相同之说一点,盖此爲当时清谈主旨所在”。[51]按:对于诸子百家设爲故事、假爲问答之语,皆当以此眼光读之。

(六)“古人引书,唯于经史特爲谨严,至于诸子用事,正如诗人运典,苟有助于文章,固不问其真僞也。”朱一新曰:“诸子书发摅己意,往往借古事以申其说,年岁舛谬,事实颠倒,皆所不计,后世爲词章者,亦多此体。至刘子政作《新序》、《说苑》,冀以感悟时君,取足达意而止,亦不复计事实之舛误也。盖文章体制不同,议论之文,原出于子,自成一家,不妨有此,若纪事之文出于史,考证之文出于经,则固不得如此也。”季豫以爲,此数语,“可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矣”。[52]按:对古书作辨僞考证,必须注意经、史与子书的区别。吕诚之〈论读经之法〉对此有简明扼要的帮助,云:

经、子本相同之物,自汉以后,特尊儒学,乃自诸子书中,提出儒家之书,而称之曰经。此等见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经之与子,亦自有其不同之处。孔子称“述而不作”,其书虽亦发挥己见,类皆以旧书爲蓝本。故在诸家中,儒家之六经,与前此之古书,关系最大。……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谓“经多陈事实,诸子多明义理;贾、马不能理诸子,郭象、张湛不能治经”是也。(〈与章行严论墨学〉第二书,见《华国月刊》弟四期。按此以大较言之,勿泥。)[53]

按:其言甚爲有据,可与季豫之说相参。

吕思勉《经子解题》

(七)“方士说鬼,文士好奇,无所用心,聊以快意,乃虚构事实,造爲小说也。”谶纬之书,“事虽妄诞,语固新奇”,故爲文士所笃好;怪迂之谈,则起于方士。且“谶纬之与小说,方伎之与神仙”,久已“相爲因缘”,魏晋之后,《洞冥记》、《拾遗记》之类“不经之书”,更是“杂然并作”,“凡所记述,并杜撰无稽,凭虚臆造”,岂可以信史视之?[54]

按:吕诚之〈论读子之法〉对于子书的通例,亦多有发挥,指出近人论古书真僞,其“所持之术,大要有二”;一是“据书中事实立论,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断爲僞。如胡适之摘《管子·小称篇》记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嫱、西施,〈立政篇〉辟寝兵兼爱之言,爲难墨家之论是也”。二是“就文字立论”。诚之以爲,此“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专恃。何则?子爲一家之学,与集爲一人之书者不同”。因此,“凡读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时人语,忽爲战国人之言,而疑其书之出于僞造;犹之读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论,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今存先秦诸子书,“大抵治其学者所爲;而其纂辑,则更出于后之人。书之亡佚既多;辑其书者,又未必通其学;(即谓好治此学;然既无师授,即无从知其书之由来,亦无从正其书之真僞;即有可疑者,亦不得不过而存之矣。)不过见讲此类学术之书共有若干,即合而编之,而取此种学派中最有名之人,题之曰某子云耳。然则某子之标题,本不过表明学派之词,不谓书即其人所着;与集部书之标题爲某某集者,大不相同”。至于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之多讹误,自有其故,即“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无有书籍,本易讹误。而其传之也,又重其义而轻其事;如胡适之所谓庄子见鲁哀公,自爲必无之事。然古人传此,则但取其足以明义,往见者果爲庄子与否,而见者果爲鲁哀公与否,皆在所不问。岂惟不问,盖有因往见及所见之人,不如庄子及鲁哀公之著名,而易爲庄子与鲁哀公者矣”。《庄子》中所载孔子往见盗跖,则可断定必无其事,只不过“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假托孔子、盗跖以发挥而已。当时人人皆知,此乃“寓言”。“故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乖谬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书,仍皆信而传之”。以文字辨真僞,情况亦相类似。以今本《道德经》爲例,假定真是出于老子之手,“则其书中偏将军、上将军,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传者乃以战国官名易之。此则如今之译书者,于书中外国名物,易之以中国名物耳,虽不免失真,固与僞造有别也”。[55](按:此说甚爲有见。如将美国官名Secretary of State 译爲“国务卿”,便是一个显例。美国向无君主,以“卿”译之,显然失真,但是这决不是僞造。)

古书大都口耳相传,然而相传有两种不同类型:一是“但传其意”,一是“兼传其词”。若是“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便是所谓“兼传其词者”。今日盲人之业算命者,正是以“命理之书口授其徒”;“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至于“但传其意者”,则犹如今日教师之讲授,听课者只求明其意便可;听者再加以传授,便出之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按:今日社会广泛流传之诸多术数,正是如此。)因此,“文字体气之古近,亦不能以别其书之古近也,而况于判其书之真僞乎?”[56]然而凡事不可以一端论,从古书文字的繁简,亦可推见其变迁之迹。诚之即以爲,《老子》一书,“文体甚古”,“全书多作三四言韵语,乃未有散文前之韵文。间有长句及散句,盖后来所加”。(按:诚之认爲,以文字发展而言,韵文当先于散文。)可见其时代之早。[57]

古代史官,有记事、记言之别,记事的经史,变而爲以空言立论的诸子,刘鉴泉以爲,中间有其“变迁之迹”。“或以爲起于《论语》,然诸子未必皆法孔氏,而《论语》亦必非突然而生”;大概是“出于古之语”,如《国语》之类,所谓“养老乞言,书之惇史,其征也”。此外有《周书》,“亦多记言,而其文体亦与《国语》相类”。申述云:

盖《易》《书》之词简而浑,诸子之词繁而析,而《左传》《国语》《周书》之词则居其间,繁而较整,浑而未析也。《国语》有《越语》,文独詄丽,而《周书》中亦有阴谋之言,以较《尚书》《左传》,又可见其学术之变矣。自是以降,其《管子》《晏子》乎?皆齐人所盛称而其书则后世言行录之类,与《国语》《论语》同,《管子》首数篇文尤近《国语》也。[58]

按:可见欲论古书年代及真僞,当综合而观,即便就文字考察,亦须考虑其学术升降之迹,不可执着于一端。

四、余论:以《列子》爲例论辨僞须明古书通例

近人论古书真僞及年代,常从语言文字角度详细分析,以科学方法自诩。以《列子》一书而论,大多以僞书视之。杨伯峻有〈从汉语史的角度来鉴定中国古籍写作年代的一个实例——列子著述年〉,根据用语、语法及习惯词义,考察了书中〈天瑞〉、〈周穆王〉、〈力命〉、〈仲尼〉、〈杨朱〉、〈说符〉诸篇,证明今本《列子》乃僞书,且作僞者很可能就是注者晋人张湛(此文收入其《列子集解》[59])。而吕诚之以爲,此书虽“未必可信,然十之七八,当系采古书纂辑而成。[60]显然是据其通识而发爲此论,但并未详说。

今人郑良树对此,则有相当详细的考察,指出“根据语言发展来研究古书的成书年代,自有其科学性在,然而,却也有值得注意和谨慎的地方”。杨伯峻此文,列举“数十年来”、“舞”、“都”、“所以”、“不如”五个词汇及习惯用语,以爲显然与先秦时用法不同,“是作僞者破绽所在”。郑氏对此,揭出三点。一是“所举五例所涉及的,不过爲书中7段文字而已”。“数十年来”及“都”,其第一例均出现于同篇同段。郑氏又补充二例“都”,“充其量也不过9段文字”。而〈说符〉有34段文字,〈黄帝〉有21段;二者各有两段“僞托”。〈天瑞〉有14段文字,〈周穆王〉3段,〈仲尼〉15段,〈力命〉13段,〈杨朱〉16段,分别有一段“僞托”。若以段落计,所谓僞托者,比例甚小,不过9:122而已。而其他未有“僞托”嫌疑者,则有122段。而〈汤问〉一篇,未见杨氏所谓“流露出魏晋六朝人的词语”,当作何解释?

二是杨氏举“所以”及“不如”爲例,证明此二词在《列子》书中的用法非先秦古籍所应有。但是这不过是两段而已,书中此二词“所见甚多”,其用法“都符合先秦的习惯”。此等爲数不少的段落,是否应当“全部否决”呢?

三是杨氏所举“所以”之例出自〈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章,原文作“所以反也”。然而据王叔岷《列子补正》,《鶡冠子·天权·注》引《列子》,则作“是以反也”,“正符合上古的用法”。[61]是否后世传抄时,以“所以”置换了“是以”?

郑氏因此认爲,今本《列子》,“固然有后人附入的材料,却也保存了至少是刘向定本的文字,甚至更原始的材料”,因爲“古籍的编集及流传,本来就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故讨论古籍真僞之时,不仅须以“个别篇章爲单位”,更应“以段落爲对象,不可以偏概全,抹煞了其他段落或篇章”。今本《列子》的成书及流传,与张湛及其父、祖有甚大关系,当爲张氏的定本与传本。[62]

清人汪继培指出,《尸子》及《吕氏春秋》皆谓“列子贵虚”,而今本于“贵虚”之旨“持之不坚”。刘鉴泉以爲,辨《列子》书者,以此说最中肯綮。张湛序有云:“所存仅〈杨朱〉、〈说符〉、目录三卷,后在刘正兴家得四卷,赵季子家得六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鉴泉曰:“据此则数本参合,未必原书,湛盖无深识,不觉其僞。若湛僞爲,则何不整之使顺而任其淆驳邪?”不仅《列子》如此,今传古子书如《邓析》、《尹文》皆然,“其文多真古书,但非此书耳”,故不可以“僞托”二字一概抹杀。“吾疑《列子》真书亦在此中,但多增饰耳。如杨朱之说不见他书,非必尽僞造也。虽或真书,亦有与他书同者,不足致疑也。”宋人林希逸论此书曰:“其间有绝到语,非汉后所可及。此书晚出,或者因其卷帙不完,故杂出己意以附益之。”鉴泉对于此说,甚表赞同。[63]按:今本《列子》,其中有真古书,亦有附益;此说大概最能得其实情。

从以上例子可见,精于训诂及语言学如杨伯峻者,其辨僞考证有时亦有诸多讹误,更何况等而下之者了。若明白古书不皆手着、常多附益诸通例,此类用破功夫而结论未必可靠的情况,当可避免。即此可见季豫、诚之、鉴泉诸人通知古今、能见其大的卓识。

(原刊于东吴大学《第二届中国古典文献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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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嘉锡《古书通例》,收入《目录学发微、古书通例》(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页188,185。

[2]同上,页189-91。

[3]同上,页197。

[4]《符胜堂集》卷首,黄之隽序,页一上。

[5]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三,收入《广校雠略、汉书艺文志通释》(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页53-54。

[6]《古书通例》,页197-200。

[7]同上,页218;参看页200-210,〈古书不题撰人〉节。

[8]同上,页218-19。

[9]《四库题要辨证》(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页589-90(卷十一)。

[10]同上,页591。

[11]《古书通例》,页228。

[12]裘锡圭〈中国出土古籍在文献学上的重要意义〉,收入其《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994年),页80,87。

[13]《古书通例》,页224。

[14]同上,页224-26。

[15]李学勤〈《鬼谷子·符言》篇研究〉,收入其《古文献丛论》(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页205-11。

[16]《古书通例》,页230。

[17]同上,页265。

[18]同上,页266-69。

[19]《四库提要辨证》,页546-51。

[20]《古书通例》,页207。

[21]《四库提要辨证》,页608。按:“仍爲先师之说而已”,中华书局标点本作“而已”连下读,其误显然,玆改正。

[22]同上。

[23]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页23。

[24]刘咸炘《校雠述林·子书原论》,收入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校雠学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页117。

[25]《四库提要辨证》,页609。

[26]《校雠述林》,页170(〈术数书〉)。

[27]A. C. Graham, The Disputers of the Tao (La Salle, Ill: Open Court, 1989), p. 170.

[28]《四库提要辨证》,页608。

[29]〈文子疏义序〉,《文子疏义》(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卷首,页6。按:“至为”原文作“致爲”,显爲排印之误,玆改正。

[30]Herlee G. Creel, “What Is Taoism?” in What Is Taoism? And Other Studies in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070), pp. 1-24.

[31]雷敦龢〈关于马王堆黄帝四经的版本和讨论〉,《道家文化研究》第十八辑(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页364-65。

[32]《四库提要辨证》,页609。

[33]《古书通例》,页287。

[34]《四库提要辨证》,页610。

[35]《古书通例》,页288-91。

[36]同上,页292-93。

[37]同上,页293-94。

[38]同上,页294-95。

[39]同上,页295。

[40]《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页248。

[41]《校雠述林·子书原论》,页120,122-23。

[42]同上,页124-25。

[43]《经子解题》(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页106-07。

[44]《四库提要辨证》,页1120-21。

[45]《古书通例》,页252-53。

[46]同上,页253-54。

[47]同上,页254-55。

[48]同上,页255-56。

[49]同上,页256-58。

[50]同上,页258-60。

[51]《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页181-82。

[52]《古书通例》,页260-62。

[53]《经子解题》,页1-2。

[54]《古书通例》,页262-64。

[55]《经子解题》,页101-03。

[56]同上,页103。

[57]同上,页110。

[58]《旧书别录·国语》,收入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子学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下册,页388。

[59]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页323-48。

[60]《经子解题》,页109-110。

[61]郑良树〈《列子》成书年代研究管窥〉,收入所着《诸子著作年》(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页184-86。

[62]同上,页193,189,187。

[63]《子疏定本》,收入《刘咸炘学术论集·子学编》,上册,页49-50。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古代文学研究院”

作者简介

严寿澂,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博士。现执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及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学院经典诠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约研究员。治学领域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与古典文学,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学。近年撰有专著《百年中国学术表微:经学编》(即将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刊出;另有《子学编》、《史学编》、《文学编》三种,将陆续完成)、《诗道与文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近世中国学术思想抉隐》(上海人民出版社)、《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台湾国立编译馆),及期刊论文多篇。并计划撰写《船山新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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