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追求尊大道而行孔德,并以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修德于邦国、天下层面,《道德经》曰:“太上,下知有之。”意思是最理想的治国理政局面,是百姓知道邦国元首的存在,但也仅止于此。有些版本写作“太上,不知有之”,指最好的社会治理局面,是百姓不知道治理者的存在。两者的意思并无根本性区别,都是指有道者治国总是自虚、无为、无名,让百姓自然自化,社会发展了,百姓都会说“我自然也”。道家的这种治国理念蕴含了颇多深刻而有趣的对社会与生活的哲思。
老子弟子众多,他们在传习尊道修道思想时,各有侧重与发挥,亢仓子并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人物。亢仓子,《列子·仲尼》如此称呼,亦即《庄子》里的“庚桑楚”、《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里的“亢桑子”。他的事迹主要见于《列子》《庄子》,虽然从司马迁开始,人们对相关典籍所载的事迹言行的真实性有一定争议,但总的来说亢仓子及其事件并非向壁虚造,多较可信。
《列子·仲尼》载春秋时期陈国大夫聘鲁时,称亢仓子为母国圣人,可知为陈国人。他应是老子归居沛后,拜访问道而为亲传弟子,故指其“偏得老聃之道”。陈国大夫介绍亢仓子“神迹”后,鲁侯惊而召之,聘为大夫。《庄子·庚桑楚》亦载庚桑楚“北居畏垒之山”,成玄英《庄子疏》指此山在鲁国。可见亢仓子曾经主政鲁国的畏垒地区。相关故事颇为有趣,也充分反映了他在治国理政、人类社会理想生活方面的见解。
亢仓子在鲁国为政之前已领悟老子之道,这时他希望能以“自虚”“无为”的理念治理相关地区,引导百姓的生活与发展。因此“其臣之画然智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即上任伊始,就辞退了上一任官员留下的仆役、侍女中具有智巧能力、仁义观念者,让一些糊涂、行动不便的人作邻居与帮手,用意就是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以此避免树立观念,从而让百姓自然自化。过了三年,该地生活富足,百姓私底下都说:“亢仓子刚来的时候,我以为是个傻子,没有想到只用三年就把我们这里管理得井井有条,经济繁荣,他应该是圣人吧。”于是自发地为他建生词,祈祷祝福他安康。“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即亢仓子听闻这些消息后,非但没高兴,反而深深自责,认为自己没能很好地遵从老子的教诲,乃至最终弃官而走。
亢仓子的这一举动也许不会被世人理解:难道人生在世,不是为了有所成就吗?学而优则仕,不就是希望学得种种知识,以此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使百姓食有粮,居有房,安居乐业,最终获得其拥护爱戴,传颂四方,名流千载吗?畏垒地区本来穷苦饥寒,亢仓子用了三年时间就使其富足,所谓富而后能安、富而后能仁,百姓在富足后自发地为其建生词、祈其安康,在这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百姓在物质生活获得满足后,开始追求精神生活。我们据此可以联想,当地百姓也一定在其他社会精神文化事业上进行了发展,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文化产业也会开始兴起。整个社会是一幅各方面井井有条、欣欣向荣的表现,且亢仓子也因此收获了百姓的肯定与颂扬。这不正是达到了理想的为政局面与社会景象吗,为何要半途而废呢?
亢仓子为政的“半途而废”,与他对人类的世界、社会、人生的理解有关。他曾对弟子说:天道运行而有世界——道生气,气分阴阳,按不同比例形生万类以及人,即所谓春气发而百草生,秋气正而万宝成(《庄子·庚桑楚》)。世界本来就自然而然地存在、运行、演化,人的存在与生活也应和谐在其中。那什么叫和谐于自然呢?这与社会的治理发展和人的存在生活又如何融合呢?
人存在于社会中,自然有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按照马斯洛的人本主义需求层次理论而言,即存在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许多人认为人的这几种需求与表现像阶梯一样由低到高逐级展开,但在道家看来,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位置上都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合一的整体性存在。没有人是先满足物质生活后,再去追求精神生活的,物质再贫乏的人,其精神生活也同样在进行,且一级都不能缺少。在经典作品中,贫贱如阿Q、祥林嫂,富贵如各色纨绔子弟皆如是。在现实生活中,偏远地区的贫苦户、城中村里的农民工、奢华跑车里的富二代等等,也皆是如此。而且从正面的角度而言,贫苦的可以是颜回,富贵的可以是范蠡。所以人生在世,并不存在一个从物质生活开始,然后发展出精神生活的线性路径,从始至终皆是物质与精神相容一体。
道家的治国理念与社会理想正是基于此点。亢仓子说天道已行,春秋代序,万物自成自化,“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真正有道的君子、士大夫治理邦国,不会突出自我,标榜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功业,而是让百姓自然而然,彼此相忘于江湖。他认为现在百姓称颂自己仁义贤能,恰恰说明已被这些观念所束缚,但这些观念只能暂行于一时,随着岁月的推移,终将异化人们的心灵,最终人们只会以道德的名义相互攻击,乃至“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他认为自己的罪过实在深重,为不避免进一步异化百姓,悄然离开了该地。
可以说,道家治国理政所追求的社会理想不是贫苦里的意淫,也非富贵里的空虚,而是无使百姓被错误虚妄的观念误导或异化,无使其思虑营营(《庄子·庚桑楚》),希望人人都全形抱生,“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列子·仲尼》),实现一个人人“各适其适”“不同而和”的世界。当然,道家的这种见解与愿望是否合乎人类社会的本性与现实,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从历史上看,亢仓子的努力也无法摆脱失败的结局。但其中的许多问题,在今天仍值得我们深思。
栏目主编:王多 题图来源:新华社 资料图 图片编辑:项建英
作者单位: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题图:老子铜像在河南省栾川县老君山老子文化苑落成。
来源:解放日报
陈成吒
老子弟子众多,他们在传习尊道、修道思想时,各有侧重与发挥,亢仓子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人物。
亢仓子,《列子》如此称呼,亦即《庄子》里的“庚桑楚”、《史记》里的“亢桑子”。虽然从司马迁开始,人们对相关典籍所载事迹言行的真实性存有一定争议,但大体认为亢仓子及其事件可信。
《列子》记载,亢仓子为陈国人,是老子的亲传弟子。据说,陈国大夫介绍亢仓子“神迹”后,鲁侯惊而召之,聘为大夫。《庄子》亦载,庚桑楚“北居畏垒之山”,此山位于鲁国。可见,亢仓子是在鲁国的畏垒地区主政。
亢仓子在鲁国为政之前已领悟老子之道,希望能以“自虚”“无为”的理念来引导百姓。因此,到任伊始,就辞退上一任官员留下的仆役、侍女中具有智巧能力、仁义观念者,让一些糊涂、行动不便的人当邻居与帮手,用意就是绝圣弃智、绝仁弃义,让百姓自然自化。
过了三年,该地生活日渐富足。百姓私底下说:“亢仓子刚来的时候,我以为是个傻子,没有想到只用几年就把这里管理得井井有条、经济繁荣,他应该是圣人吧。”于是,人们自发地为他建生祠,祈祷祝福他安康。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非但没高兴,反而深深自责,认为自己没能很好地遵从老子的教诲,乃至最终弃官而走。
亢仓子的这一举动,也许不会被今人所理解:人生在世,难道不是为了有所成就吗?学而优则仕,不就是希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使百姓食有粮、居有房吗?亢仓子收获百姓的肯定与颂扬,不正是达到了理想的为政局面与社会景象吗?
亢仓子为政的“半途而废”,与其对社会、人生的理解有关。他曾对弟子说:天道运行而有世界——道生气,气分阴阳,按不同比例形生万类以及人,即所谓春气发而百草生,秋气正而万宝成。世界本来就自然而然地存在、运行、演化,人的存在与生活也应当和谐在其中。
按照马斯洛的人本主义需求层次理论而言,人存在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许多人认为,这几种需求与表现,像阶梯一样由低到高逐级展开。但在道家看来,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位置上都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合一的整体性存在。没有人是先满足物质生活后,再去追求精神生活的;物质再贫乏的人,其精神生活也同样在进行,且一级都不能缺少。
在一些经典作品中,贫穷如阿Q、祥林嫂,富贵如各色纨绔子弟,皆是如此。从正面的角度来看,贫苦者可以是颜回,富贵的可以是范蠡。所以,人生在世,并不存在一个从物质生活开始,然后发展出精神生活的简单线性路径。
亢仓子强调,天道已行,春秋代序,万物自成自化。真正的有道君子、士大夫治理邦国,不会突出自我,标榜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功业,而是让百姓自然而然,“彼此相忘于江湖”。
可以说,道家治国理政所追求的理想状态,不是贫苦里的意淫,也非富贵里的空虚,而是避免百姓被错误、虚妄的观念误导或异化,不使其思虑营营,而希望人人都全形抱生,“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进而实现一个人人“各适其适”与“不同而和”的世界。
当然,道家的这种见解和愿望是否合乎人类社会的本性与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作者单位: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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