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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点是中国古代文人评论小说的重要方式,指在小说字里行间随手进行的形式多样的批注,这些评语通常简短而一针见血,评点家的评语与小说原文相映成趣,成为一种特别的阅读体验。中国古代的名家评点,如金圣叹评《金瓶梅》《水浒传》、毛宗岗评《三国演义》、脂砚斋评《红楼梦》等,往往兼具趣味性和学术价值。
评点讨论的范围极广,小说技法也是主题之一,并形成了许多专门的技法名称。从这些技法的名称和内涵中,可以品味出古代文人的审美趣味和知识构成。
金圣叹评本《水浒传》
古代白话小说是金庸武侠创作的源头之一,此前我曾从传统评点的角度品评过《天龙八部》,那篇文章中介绍了古代小说评点中的“史传笔法”与“皴染法”在《天龙八部》中的应用。恰值金庸先生诞辰百年,本文将介绍“设色法”“水穷云起法”“横云断山法”在《神雕侠侣》中的应用。
设色法:“老顽童”在什么情况下出场?
老顽童是贯穿《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的重要人物,其做事异想天开,童真烂漫,有他出场的情节总是奇趣横生。读者仔细留意就会发现,这样一个总是带来明快氛围的人物,却总在情节陷入低潮或主角陷入某些困境时出场。这并非偶然,而是一种有意识的情节技法。在中国古代小说评点理论中,这种情绪色彩的对比,可以称作“设色法”。
“设色法”原本是一种绘画技艺,但正如上一篇文章中提到过的“皴染”,古代小说评点中常常借用画论中的技法来描述小说笔法,显示出古代文人对于画艺与文法间关系的体悟,往更深处说,这也部分显示出中国古代文人往往身兼多才的特点,琴棋书画与文学技艺都是他们文人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设色”的表面含义是指“用颜料渲染,形成各种美丽的色彩”,即指为画作上色,古人在阐述“设色”理论时,往往强调“设色”过程中不同色彩的搭配,通过浓淡、明暗、轻重的对比映衬,形成不同的审美趣味。如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设色琐论”中说:“用青绿者,虽极重能勿没其墨骨为得。设色时须时时远望,层层加上,务使重处不嫌浓黑,谈处须要微范,草木丛杂之致,与烟云缥缈之观,相与映发,能令观者色舞矣。且当四时朝暮明晦之各不同,须以意体会,务极其致。又画上之色,原无字相,于分别处,则在前者宜重,而在后者轻以让之,斯远近以明……其轻重明暗间无一毫遗憾,乃称合作矣。”对中国画创作中色彩的运用说得比较全面,也很具体。
这种色彩观念用于小说创作中,可以指不同情绪色彩的搭配,要使悲欢怨憎等情绪交相辉映且富于变化。如《花月痕》第四十五回中写完荷生惊闻痴珠、秋痕去世后的哀婉伤感,便转而叙述起潘碧桃同山贼土匪的淫艳之事,以完成情绪色彩的转换,评者有云:“单写痴珠秋痕,文章惨淡,令阅者气尽意索,必夹写荷生兼以时事始有光彩。此作者设色法。”
在《神雕侠侣》中,除却结尾的大团圆时刻,老顽童的几次出场都为原本趋于灰暗的氛围带来新的色彩。老顽童的首次出场是在蒙古军帐中,此时杨过刚刚知晓父亲去世的原因,个人的价值观正处在激烈冲突之时,而他与小龙女也正由于所谓的“礼教大防”,正面临他们感情的第二次危机,小龙女主动离开杨过,并允婚公孙止,二人在绝情谷度生死大劫,杨过从此染上情花之毒,受牵绊直至十六年之分别到来。
电视剧《神雕侠侣》(1995)中的老顽童周伯通
老顽童第二次承担重要的情节作用是在第三部的中段,此时杨过小龙女在襄阳再次分别,并陷入了二人感情最大的一次危机,小龙女误听杨过同武氏兄弟的妄语,误会他将同郭芙成婚,而很快又得知了终南山下的真相,陷入“不洁”的自伤中,而杨过也断臂,遭遇生平最大的挫折。在小龙女浑浑噩噩只知跟着赵志敬甄志丙,仇恨深重到不知拿二人怎么办时,读者的心也随之如入冰窟。恰逢此时,老顽童再次隆重出场,他约赌金轮国师,在山洞中与小龙女谈笑,偷玉蜂浆只为学练御蜂之术,乃至小龙女重伤后他捉弄赵志敬,助小龙女轻功战胜裘千仞。老顽童的每次出场,都给主角灰暗的命运增添几分游戏人间的潇洒畅快。如果没有老顽童这一人物,《神雕侠侣》的阅读体验恐怕会晦暗许多,沉闷许多。
如果回想老顽童在《射雕英雄传》中的出场,也会发现相似的特征。他首次出场是在郭靖黄蓉情感受挫之时,而当洪七公为欧阳锋所伤,师徒艰难从孤岛中存活,又遇上金国王爷的船只时,老顽童以骑鲨遨游的姿态再次登场,这一形象定格读者心中,像是永恒的少年,天真烂漫又快活恣意。
总是在低潮、总是在灰暗之时唤起读者的希望,在极悲中点缀亮色,这便是老顽童在情节发展和叙事氛围中的独特作用,也是金庸武侠世界里绚烂光影中的一抹奇异的色彩。
水穷云起法:情节何以引人入胜?
“水穷云起法”出自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形容绝处的别样风光。在小说评点里,“水穷云起法”通常指在情节中横生波澜,尤其当人物陷入绝境时突遇生机的转折笔法。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曾多次提到这种情节笔法,如《水浒传》第三十回,当武松杀死张都监遇蒋门神,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即将下楼时,正碰上张都监家人上楼,这正是横生波澜,在一场高潮的结尾引出下一场大戏,金圣叹评:“行到水穷,又看云起,妙笔。写武松杀张都监,定必写杀到灭门绝户,方快人意。”又如第四十七回二打祝家庄,梁山阵营先是秦明、邓飞被捉,又遭逢栾廷玉与一丈青的追杀,宋江“正待就缚”,却等到了穆弘、杨雄、石秀等人的救援,金圣叹评:“作文固有水穷云起之法,不图此处水到极穷,云起极变也,使我读之,头目岑岑矣。”
这种情节的大起大落,绝处逢生,最能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而《神雕侠侣》,可谓将这种情节上的起伏跌宕和大起大落烘托到了极致,这既与金庸早期的写作风格有关,又与书中主角的个性若合符契,形成《神雕侠侣》独特的情节发展特点。
这种“水穷云起”的情节特点,在书中比比皆是。在全书初段体现最明显的应是杨过同小龙女第一次分别后,他结识陆无双、程英、耶律齐、完颜萍等人,同李莫愁斗智斗勇的“百计避敌”的情节段落。陆无双盗书逃离师门,杨过因其发怒神情肖似小龙女,仗义相救,一路分别想出了假扮道士、假扮新婚夫妇等法子,每次二人行将被发现,总能突生妙计或得人援手。期间还躲入蒙古军营,顺便插手了完颜萍同耶律齐一家的世仇。这边世仇刚告段落,程英又带来陆无双终于被李莫愁掳走的坏消息,随即又进入了新的情节高潮。这一段一环紧扣一环,新人物纷纷登场,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读者神经也随之或喜或愁,时刻紧张。
电视剧《神雕侠侣》(1995)剧照:杨过与程英、陆无双
杨过年轻时性情激烈易变,也构成了情节波澜起伏的心理动能。全书中段精彩纷呈的襄阳围城中,杨过原本带着报杀父之仇和求自身情花毒解药的强烈动机来到郭靖黄蓉身边,却又情不自禁地为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家国大义打动,因此一次次在生死之间做出出人意料的选择。前一刻还准备夜里刺杀郭靖,第二天却在城墙上千钧一发救其性命;筹划了同郭靖一起入蒙古军帐借刀杀人的计谋,并不惜假装内力走岔拖住郭靖后腿,却又在最后一刻舍生忘死,拼死救郭靖出这个本就由杨过设计的死局。最终,也正是在这样激烈的价值冲突之中,杨过初步完成了价值体系的建立,从“世人从未爱我,我又何必爱世人”的“自我”困局中走出,坚定了要成为“有德君子”,蜕变成“侠”。
当然,“水穷云起法”最突出的运用,还是在杨过小龙女哀感顽艳的动人爱情故事里,二人的爱情与命运都是劫难重重,又往往在最绝望处生出希望。杨过断臂之后,有神雕传艺的惊天际遇,情花之毒眼看无解,却又生出断肠草以毒攻毒之法。尤其是小龙女重伤后,先是经祖师婆婆书信悟出逆转经脉的治疗之法,随后又突生波澜,冰魄银针之毒进入五脏六腑,二人不得不分别十六年。十六年后,杨过久候不得,一夜白头,飞身跃入绝情谷底,也成就了全书贯穿最久也最动人的一次绝处逢生和久别重逢,“白鱼”和“蜂蜜”虽未见得可解五脏六腑之剧毒,却可成为痴痴念念读到此处的读者们久渴之下的甘泉。
正是借着这一波又一波的悬念与转折,才能够使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种“水穷云起”的写法,在多数通俗文学中都有广泛运用,科幻文学中各种末世情境、玄幻仙侠中动辄“临境突破”,都是此种情节构造法的具体呈现。
电视剧《神雕侠侣》(1995)剧照:杨过与小龙女
横云断山法:重读时的风景
如果只是不停地叠加高潮,往往会造成审美疲劳,在叙事技巧上并不值得称道。深谙“亢龙有悔”道理的金庸,自然懂得情节节奏缓急得宜、松紧有度的道理,因此,在不断的情节高潮中偶尔加入一两闲笔,或横生另外的章节,就成了一目十行惊险刺激的初次阅读之后,重读时才会留神注意到的别样“风景”。
对于已经看过十多遍《神雕侠侣》的我,此次重读已经再难体会到初读时那种天昏地暗不知今世何世的感受,而对书中几处横生的枝节却印象深刻。这些情节虽不参与故事主线的发展,却余味悠长,对人物塑造、主题暗示起着深远隽永的影响。这用古代小说评点的术语来说,正是“横云断山法”的运用。
金圣叹较早运用“横云断山法”来评点古代小说,他总结《水浒传》文法时写道:“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解珍、解宝争虎越狱事;又正打大名城时,忽插出截江鬼、油里鳅谋财倾命事等是也。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又形容在情节节奏上的效果:“千军万马忽然飏去,别作湍悍娟致之文,令读者目不暇易。”可以试想,巍然雄伟的山峰间,横着大片云雾,遮断了山体,虽不复见山峰全貌,却也更增独特韵致。小说中的“横云断山法”也起到类似的效果。
《神雕侠侣》中有几个类似的段落,第一处在第十一章《风尘困顿》中,夹在华山山顶洪七公与欧阳锋一笑泯恩仇与归云庄英雄大会两段大高潮之间,金庸却花不少笔墨写了杨过信步途中救了被莽汉用力抽打的癞马,且发现这癞马脾气古怪却神骏非凡的小事。这一段同全书主线毫无关联,却是少年杨过心境的折射。杨过自小多遭冷眼,以致性情偏激,爱憎分明,自伤自怜又心高气傲,正像是这匹被用力抽打却渴望飞奔的癞马。他看瘦马,“这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其实也暗指自己。
第二处段落更易为人忽略,在书中第十六章《杀父深仇》中,杨过从傻姑那里得知杀死生父杨康的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旧世界被颠覆,心中正被巨大的仇恨笼罩。金庸并未立刻紧接着写他下定决心报仇的情节,而是插入一段蒙古军人大宋百姓的情节,刚出生未久的婴儿,便被蒙古军人残忍刺死,这时插入了一大段杨过的心理活动:
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无知觉,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了。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难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话来,心道:“这小孩死了,尚有我给他掩埋,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唉,你们既害死了他,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心肠当真歹毒!不报此仇,杨过誓不为人。
这一情节虽看似无关紧要,却暗含了其后襄阳围城中杨过内心冲突的两极:一是凶暴残忍的蒙古大军,这背后是世间正义,是家国大义;一是“不报此仇,杨过誓不为人”,这是个人仇恨情感。在日后,这两极将更具象地呈现为“为国为民”的“郭伯伯”和“杀父仇人”的冲突。这种冲突的克服伴随着杨过人格的发展。“杀父之仇”是“自我”自设的虚幻牢笼,里面是理想化的父亲和虚假的现实,让他逃不出“报仇雪恨”的思维死角;家国大义和“为国为民”是一个庞大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斗争场所。从杨过到“神雕侠”,杨过走出了被童年执念困住的“自我”,一步步走向了那个“腰悬木剑,身披敝袍,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中原江南之地”的“广阔天地”,成为了那个义薄云天、潇洒不羁的神雕侠。
电视剧《神雕侠侣》(1995)剧照
此外,从三十三章《风陵夜话》起,可以算作全书最大的一次“横云断山”。我犹记得少年时初读《神雕侠侣》,颇不喜欢全书后段这几章情节,《风陵夜话》尤甚,恨不得快快翻阅,迅速进入到十六年后重逢的情节。三十三章,杨过小龙女的爱情主线戛然终止,对于全书而言,都是一次节奏和结构的重大转折,此时宕开一笔,不再以杨过视角展开,而是以郭襄的视角,通过江湖异士们的一次夜谈,娓娓展开“踏遍中原江南之地”那短短数语所略过的无数事迹。这样一来,成为神雕侠后的杨过,不仅在郭襄面前带着人皮面具不露真容,在读者那里,其实也云遮雾绕,隔着风陵渡口江湖人士的夜谈,隔着十六年一笔略过的事迹,成为一个有待被发掘的谜团。这样,当神雕大侠的身影徐徐显露,读者也同郭襄一样,在种种意想不到中为之心折了。从技法的层面来看,这一段实是全书中最显功力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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