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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梦华录书评(历史书籍排行榜前十名之东京梦华录)

发布时间:2023-12-19 15:19:30作者:陪你演戏来源:用户分享

历史书籍排行榜前十名之东京梦华录-神算网(东京梦华录史料价值)

历史书籍排行榜前十名之东京梦华录-神算网

       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并非书中有黄金。而是读书可以让人更有学识。人的一生都是在积累学识,阅读历史书籍会让你更加了解我们的中华文化更加了解我国的近代史。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跟着民族文化一起来了解下历史书籍排行榜前十名之东京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是宋代孟元老的笔记散文,创作于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是一部关于北宋首都东京开封府城市风俗习惯的作品。

       我记得大部分是宋徽宗崇宁至宣和(1102-1125)年间北宋首都东京开封的情况,描绘了这一历史时期居住在东京的王子、贵族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它是研究北宋城市社会生活和经济文化的极其重要的历史文献古籍。

       《东京梦华录》描述了几乎所有的东西,从首都的范围到宫殿建筑,从官方的地方到城市的邻居,从日常生活到季节,从歌舞到婚礼和葬礼不仅可以了解当时的民俗和时尚,还可以感受到宋代发达的经济和繁荣的城市生活。

       《东京梦华录》大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北京外城、内城、河桥、宫内外官署衙门的分布和位置、城内街巷坊市、店铺餐厅、朝廷朝会、郊区祭祀仪式、当时东京的汉族民俗、时令节日、日常生活、歌舞等。

       《东京梦华录》一书详细记录和详细讨论了汉族城市的社会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为后代留下了大量宝贵的信息,探索当时汴京各阶层居民的生活面貌。自南宋初年在临安出版以来,一直受到人们的重视。

       封建社会的文人墨客在谈到北宋晚期东京的故事时,首先引用了这本书,如赵生的《中兴遗史》、陈元良的《岁时广记》和陶宗仪的《说话》。在现代,由于其反映的内容具有很高的社会、经济、文化史价值,特别是许多从事各种特殊历史研究的中外学者和专家非常重视它,并相互引用。人们经常把这本书和《清明上河图》视为姐妹作品,这对调查和研究北宋城市经济发展史具有重要意义。

       《东京梦华录》以笔记描述汉族城市族城市风土人情、掌故名物的新体裁,为今后反映南宋都城临安的同类作品《都城纪胜》﹑《梦粱录》﹑《武林旧事》﹑《如梦录》﹑继续使用东京梦华录等书籍。

东京梦华录史料价值

幽兰居士孟元老

/ 《梦华录》自序


自序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渐次长立,正当辇毂(ɡǔ)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


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结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fāng)酒肆。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huán)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管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享。频观公主下降(jiàng),皇子纳妃。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看变化则举子唱名,武人换授。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


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近与亲戚会面,谈及曩(nǎnɡ)昔,后生往往妄生不然。仆恐浸久,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诚为可惜,谨省记编次成集,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


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


然以京师之浩穰(ráng),及有未尝经从处,得之于人,不无遗阙。倘遇乡党宿德,补缀周备,不胜幸甚。


此录语言鄙俚,不以文饰者,盖欲上下通晓尔,观者幸详焉。


绍兴丁卯岁除日幽兰居士孟元老序。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大宋的幽兰从梦中醒来


靖康二年(1127)金军攻破开封,掳掠徽、钦二帝以及大量人口、财物北归,北宋灭亡。


许多中原人士流落南方,故国之思时时萦绕心头,“故老闲坐,必谈京师风物”。


成书于南宋高宗绍兴十七年(1147)的《东京梦华录》,就是这种背景下的产物。


这部书主要记载徽宗崇宁至宣和(1102~1125)年间东京汴梁的情况,包括京城建筑格局、官署衙门分布、朝会大典、民风习俗、时令节日、饮食起居、歌舞百戏等。


此书与同时代画家张择端所作《清明上河图》一样,描绘了东京城内王公贵族、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情景,保存了十二世纪东京汴梁的详细史料,成为研究北宋都市生活的重要历史文献。


作者这篇自序也很有名。序文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描绘自己“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的京师繁华盛景,多用四字或六字的整齐骈体句式,节奏铿锵流转;


第二部分交待写作动机与书名来由,以散体句式为主,充满了感伤惆怅之情。

此书《自序》署名“幽兰居士孟元老”,其人生平事迹不见于《东京梦华录》之外的任何史料文献。


清代有人臆测孟元老可能就是艮岳的督造者孟揆(kuí),理由是这部书遍录东京城中的名胜佳景,对于宋徽宗倾力筑造的艮岳却一字不提,是有意隐瞒自己与这一劳民伤财、直接导致方腊起义的败国工程的关系。


当代学者也对本书作者的身份做了许多推测与考证,但是真相仍在迷雾之中。


或许细细解读孟元老所留下的这部书,在表面繁华之中,追索那个恣纵耽乐、对灾难惘然无知的时代,能够从中读出作者真正的意图与心声。


东京梦华录书评

如此繁华,无论是喧嚷的街市,还是清寂的夜巷,都宛若梦中才有的情景——千年前的北宋都城东京,犹如一场好梦,是一场一年四季都不愿醒来的好梦,“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朱帘,雕车竞住于天街,宝马争驰于道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恰像一位曾经恰逢其时的宋代文士所津津追忆的那样,色、声、香、味、触、法,无不极尽人间至乐;眼、耳、鼻、舌、身、意,无不享尽尘世繁华。

对生活在宋代的人来说,或许再没有哪个梦境,比生活在如此繁华的东京更令人魂牵梦萦,对生活在现代的人来说,或许再没有哪种幻想,比回到想象中物质与文化双重造极的宋代更令人心驰神往。那些留存于笔记文献之中的只言片语,那些考古发掘出土的吉光片羽,无不成为想象那个如梦时代的质料。一枚茶盏,可以想见茶肆中斗茶争巧的喧嚷与激烈;一只瓷盘,可以想象里面曾盛放着令人食指大动的羔羊美食;一个酒瓶,可以想象东京正店的琼浆玉液散发着浓烈的醇香;即使是一枚钱币,历经岁月侵蚀,仍能从漫漶的文字中,看到那摩挲过这枚钱币的千千万万双手,是如何搭建出这座梦一般的繁华之城。

但,梦所以为梦,就是因为它早晚会醒来。公元1127年,东京,这座繁华梦都陷没在金军铁蹄之下,犹如滚落的铜钱,犹如摔破的杯盘,犹如倾倒的琼浆美酒,犹如春风沉醉醒来后面对的满目狼藉,眼前只余那些前尘旧影般梦的残片。

然而,不摧不折不毁灭,焉能求得极致之美?记忆的拣选会刻意留下那些值得慰藉的繁华,而将留存后世的教训化作嗟叹与怅恨。醒来后的生活,也会成为下一场梦的质料。一如昼夜轮转,梦醒亦有时。

花开盛艳易残,情到深处易散,梦入仙乡易醒,人一去不复还。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7月8日专题《东京梦华》的B01-B03版。

「主题」B01丨东京梦华

「主题」B02-B03丨东京梦华

「主题」B04丨茶:盛极一时又悄然式微的斗茶

「主题」B05 | 酒:繁华酒业背后的存亡之道

「主题」B06 | 肉:开封城里闹羊荒

「主题」B07丨钱:铜钱“交子”里的市井

「主题」 B08丨对话赵冬梅:“宋代热”之下,是对个体叙事的再发现

梦总会醒。

纵使醒来时浑浊的泪水会禁不住溢出眼眶,但梦中的华彩依然会在泪水中闪动,缓缓地淌过沟壑纵横的脸颊,终于无声无息地落进岁月的幽谷中。岁月的幽谷如此深长,遗忘又像背在身后的箩筐,时间不断地将记忆的碎片捡拾起来,投入这个遗忘的箩筐中,让那找寻过往的脚步变得愈发沉重。

但梦却可以在这条幽谷中铺就一条小径,迈步向前,往事的灯火依稀可辨,终于,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了。那是四十年前的那条旧巷,就在东京汴梁金梁桥西夹道的南边,自己就是在那里渐渐长大成人的。

传南唐周文矩《合乐图》局部,表现朱门显贵欣赏歌姬演乐的情景。此画画心右侧有宋徽宗瘦金书体题名“唐周文矩合乐图无上神品也”,又有宋理宗“缉熙殿宝”一枚,均伪。然此画从画风及人物衣着服饰来看,当出自宋人手笔,或反映的是宋人的娱乐生活。

“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这几个词接连不断地倏然跳进宋人孟元老的脑海里,顺着颤抖的指尖送入笔端的字纸上。太平的意义,不就是孩子可以在道旁歌舞游戏,老年人不记得刀兵的模样吗?记忆中的太平景象,贯穿了一年四季。从正月十五张灯结彩的元宵之夜,到翘首望月的八月中秋。从漫天雪花的冬日,到百花竞放的春时。七夕的乞巧,重九的登高,金明池畔众人争看的水戏,琼林苑的悠游。但这般四时自然之景,与郊外游园踏青之盛,都抵不过那最集耳目口腹之极乐的城市生活: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这是否太过奢汰扰攘,以至于荧惑五感,令人迷乱?但在这座拥有百万人口之巨的庞大都城中,每个人心中都怀揣着属于自己的欲念——自渴望一朝发家致富的贩夫走卒,到市肆之中期盼财源广进的坐贾行商,再到希冀十载寒窗一朝衣朱紫、腰金玉的士子,乃至于袍笏束带立于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寮,为了各伸其志或邀名,或嗜利,或用理想掩盖内心大欲。而高踞其上、垂拱端坐接受万方朝觐的“天下一人”宋徽宗,当他站在宫城的城门,也是东京最雄伟高大的建筑宣德门之上,目光穿过左右群臣,穿过朱梁金户,俯瞰下方对他拜舞、对他山呼万岁的万千臣民时,他会意识到,这座都城本身,就是他内心欲念的具象。

宋徽宗“天下一人”花押。

他,孟元老,作为赵宋天下的一位臣民,一个在帝都东京渐次长立的市民中的一员,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欲念。这欲念,就是生活在这座天地之间他所能想象的最繁华的都会之中,“莫知餍足”的“烂赏叠游”。在这座繁华之城中得尽天年。

然而,这一切却只能是梦中的情景了,梦中的少年,如今已然是桑榆晚景,眼前只有梦的华彩,像烛火一般,在岁月的风中摇曳着散出灯花,跌落的泪水,终于混着墨汁,写下了这篇序言。因为他知道,如今与亲戚见面,谈及往昔时,那些后辈晚生,“往往妄生不然”,仿佛他所讲述的一切,真如痴人说梦一般。

但他知道,如今的梦幻,正是昔日的真实。如果说自己如今的衰朽残年还存着怎样的欲念,那便是告诉后世,这场如此繁华的梦,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这本属于他的梦,属于他的记忆,属于他的欲念,终于有了名字:

“目之曰:《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序言,此一版本为元至正年间浙江刻本,为现存最古老的《东京梦华录》版本,此书原先曾是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珍藏,后来转入陆心源皕宋楼所藏。1907年,售与日本岩崎氏的静嘉堂文库。元刊本《东京梦华录》由静嘉堂文库影印出版,公之于世。

欲念:梦城的诞生

梦来源于欲念,有时,是尚待实现的欲念,有时,是求之不得的欲念。

东京汴梁,正是这样一座拥集了天下欲念的都城,欲念的杂音与共鸣,犹如看不见的金线在这座城市的闾巷通衢编织出细密的罗网,将人物牢笼其中,为了奔走,为之劳碌,为之创造。万千欲念创造出万千繁华。

《事林广记》中的东京汴梁图。

这座都城本就诞生于欲念之中,虽然论起出身,东京汴梁似乎并不那么光彩,它是拥兵自雄的后梁太祖朱温舍弃了被唐末战火毁败的长安和洛阳,以一己之欲划定的东都开封。这位篡位之君,又被儿子朱友珪弑杀,弑父逆子尚未焐热龙榻,又被他的异母弟朱友贞从开封领兵诛杀。父子兄弟相残的夺权血斗,让这座城市从一开始就染上了血腥之气。之后,它又成为甘为契丹儿皇帝的石敬瑭的东京。石敬瑭的后晋被后汉取代,后汉又被后周取代,是后周开始洗涤这座城市的血腥与耻辱:

“惟王建国,实曰京师,度地居民,固有前则。东京,华夷辐辏,水陆会同,时向隆平,日增繁盛。”

周世宗兴建东京的诏书,只用“时向隆平,日增繁盛”八个字便轻而易举地抹平了过去数十年来发生在这里的暴戾过往。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养父,后周的建立者郭威在拥兵时,为了犒赏这群助他登上帝位的虎狼兵丁,特意下令允许士兵在开封抢劫十日。不到三日,这座城市就“几成白地”。

而这距离他写下这份诏书,还不到五年的时间。

纵使如此,周世宗决定重新书写这座都城的历史。“听民随便筑室”,诏书的寥寥数字,便从开始为这座都城写下了一座世俗之城的定义。他下令拓宽城市道路,将原先侵占街衢的民舍“命悉而广之,广者至三十步,又迁坟墓于标外”。

《清明上河图》中的城门,可以隐约看到城门上的匾额“郑门”,或应是东京汴梁最重要的城门之一“新郑门”。新郑门位于东京外城西墙偏南,出新郑门向西两公里,南有琼林苑,为春季殿试后帝王赐宴新科进士之所;北有金明池,为皇家举行龙舟争标竞技的皇家园囿,但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会向百姓开放,民众可在东岸搭建的彩棚欣赏水戏,还可以捕鱼。再向西,则是通往巩义皇陵的谒陵要道。

一个世纪后,史家司马光记录了周世宗的一段对话,他告诉进谏拓路扰民的大臣,自己知道“近广京城,于存殁扰动诚多”,但他情愿“怨谤之语,朕自当之”,他相信“他日终当为人利”。为了让这座城市配得上帝都的赫赫威名,他下令允许京师百姓沿街起楼阁。一位叫周景的官员,奉旨疏浚汴河时,相中了河畔土地的商业价值,趁机在那里盖起了十三间高楼。一个半世纪后,这十三间高楼已经成为了东京的地标,被东京人称为“十三间楼子”。

周世宗死后不到一年,他的臣下赵匡胤便发动兵变,代周建宋。尽管他以武力夺取的方式,依然遵循五代旧例,但他却舍弃了另一个旧例:劫掠犒军。“近世帝王,初入京城,皆纵兵大掠,擅夺府库,汝等毋得复然,事定,当厚赏汝,不然,当族诛汝!”

赵匡胤的严令,让东京逃脱了易代劫掠的暴戾轮回,也让周世宗在建城诏书中的“时向隆平,日增繁盛”成为了一个后世的预言。尽管赵匡胤曾一度打算将都城迁回汉唐定鼎之地洛阳,但却最终在臣下的谏阻下放弃了这个念头,只留下了这样一句同样等待后世去验证的预言:“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150年过去了,这座都城的民力并未被耗尽,反而随着岁月的累积而愈发繁华。当然,这一个半世纪并非过得平直如砥,1004年秋,契丹大军南下,警报频传,开封城内一夕数惊,赵匡胤的侄子宋真宗在惊惶之下,意欲迁都四川避难,东京也暴露出了它作为四战之地,易于受敌的弱点。

1043年,西夏之战,损兵折将,关中再度遭遇威胁,开封再度处于风雨之境。执政大臣富弼在上奏给真宗之子仁宗帝的奏疏中,再度点明“都城并无险固,所谓八面受敌,自古一战场耳。若四方各有大盗,朝廷力不能制,渐逼都城,不知何以为计?臣每念及此,不寒而战。”这次忧虑进谏的结果,却并未撼动东京作为帝王之宅的地位,只是对开封的城防进行了加固。随着西夏危机的解除,迁都之议再度搁置。

《宋太祖像》,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随着时间的流逝,宋太祖的忧虑越来越像一个遥远的叹息,一次又一次成功躲过危机,更增添了宋人东京作为帝都的自信。早在宋朝肇建之初,一位叫杨侃的文人,便在他的《皇畿赋》中称道东京“大梁,海内之膏腴,汉祖得之,则齐楚之敌败亡相继,咸就擒而即诛;梁王守之,则七国之师不敢西向,尽为馘而为俘。实王气之长在,宜万世而作都也”。

一个世纪后,已经从契丹和西夏两度外患中成功自保,更证明了杨侃对东京的赞美比宋太祖的忧虑,更符合君臣心目中天下承平的“现实”。以阿谀王安石熙宁变法晋身的词人周邦彦,在他的《汴都赋》中对东京竭尽华章玉藻的夸饰。东京是天下四方敬仰的中心,成就帝业之所,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连那些对中原虎视眈眈,一再造成威胁的北方雄敌,也不是俯首称臣,就是引颈就戮:

“大哉炎宋!帝眷所瞩。而此汴都,百嘉所毓。前无湍激、旋渊、吕梁之绝流,后无太行、石洞、飞狐、句望、浚深之岩谷。丰乐和易,殊异四方之俗,兵甲士徒之须,好赐匪颁之用,庙郊社稷,百神之祀,天子奉养,羣臣稍廪之费,以至五谷六牲,鱼鼈鸟兽,阖国门而取足。甲不解累,刃不离韣,秉越匈奴而单于奔幕,抗旌西僰而冉駹恺伏,南夷散徒党而入质,朝鲜畏菹醢而修睦,解编发而顶文弁,削左衽而曳华服。逆节踯躅而取祸者,折简呼之而就戮。”

佶屈聱牙的堂皇辞赋,宛如遮天迷雾,将整座帝都包裹在一片繁华之梦当中。而这正是孟元老所心心念念的梦中东京的模样,或者说,这座城市确是一个将无尽欲念悉数释放的梦城。

但在这些释放的欲念中,鲜少有人意识到,欲念之所以有实现的机会,恰是因为有人清醒地面对这座城市所面临的忧患。如果不是真宗朝的贤相寇准,以计谋智勇,成功劝谏真宗御驾北征,终于在澶渊签订盟约,换来两国止戈的百年太平,那么东京就永远只能笼罩在强敌凭陵的阴影下。如果不是西北边警,引起富弼等人的忧患之心,加固开封城防,整修武备,那么这座城市依然时时处于难于自保的危机之中。

恰恰是这些面对忧患、时作危言之人,清醒地驾驶这艘巨舟闪避乱石暗礁,才能让稳居船舱之中的那些人安然沉醉于繁华梦城之中。

电视剧《梦华录》(2022)剧照。

声色:梦华的回响

不必怀疑,梦是有声音的,梦也是有色彩的。声音甚至会先于色彩。想象东京汴梁这座梦华都城,就要去聆听它的声响。嘈杂的市声、呢喃的低语、口角怒骂,悲歌欢笑,声声入耳,这些声音犹如画笔,混合着颜色,细致入微,又热闹非凡地涂遍了这座梦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的画作确实存在于世。一位叫张择端的画家,将这座梦华之城绘在了长卷之上。尽管画卷无声,但展卷之时,却仿佛能听到其中的声响。

踢踏的蹄声和赶驴的吆喝声,从画卷的开首传来。抬眼看去,这真不是个分外明朗的好天气,薄雾萦绕在老树枝丫之间,但从树丛中走出的这几匹驴子和前面赶驴的行人,却为这稍显暗淡的天气,加了一笔活泼的亮色——他们是要走出画卷吗?还是走向被画心边界挡住的看不见的远方?——东京城外,诚然有着更广阔的天地。但对生活在那片更广阔的天地的芸芸众生来说,东京汴梁,才是天下的中心。

《清明上河图》画卷开首部分的一队驴子。

你难道听不到抬轿子人喘着粗气吗?薄雾萦绕,分明是清寒天气,但他们却露着胳膊,显然是汗流浃背。轿子里坐着的人虽然不知是何模样,但我们却知道他的目的,定然是出城到郊外踏青。

轿子上插满的柳枝暴露了画卷上的时节,正如孟元老在《梦华录》中所记录的那样,清明时节,“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

《清明上河图》中两名赤膊轿夫抬着插有柳枝的轿子。

向城市继续行进,走过那丛初绿的柳树,柳荫下的黄牛或卧或立,农夫正从井里打水浇地。水桶提起浇灌时的汩汩声,是郊外田园中最常见的声响。但这声响,很容易便被河流涌动的哗哗作响所遮住了。那是汴河的声音。

这条大河乃是东京的生命线,“岁漕江淮湖浙米数百万,及东南之产,百物众宝,不可胜计。又下西山之薪炭,以输京师之粟,以振河北之急,内外仰给焉”。河面上舳舻相接,码头上重载的大船已经靠岸。扛活的伙计吃劲地搬上搬下,脚下步步沉重,鼻子里粗重的呼吸仿佛掷地有声,肩头的麻袋如此沉重,想必里面正是供给这座百万人口都城逐日所需的粮食。

正是这个搬上搬下的码头,将人们引入城外最初的繁华。无论是船上的船工,还是搬运货物的伙计,担着行李的挑夫,乘船前来东京的旅人,当他们踏足上岸,便会被这座城市最初的热情所牢牢地拥抱。

小店门前的笼屉里,包子和馒首散发着腾腾热气,站在旁边的店主正在热忱地兜揽生意。街上沿河的酒店,看来生意颇为兴隆,无论是小食铺,还是大酒馆,都坐满了不少的客人。从现在开始,喧嚷与嘈杂这两个词就已经主宰了一切,耳朵里已经灌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交缠在一起,无分彼此了。无论是耳中,还是目前,唯有“热闹”二字。

《清明上河图》中漕粮码头附近店肆盛张的热闹场景。

此时,我们的画卷才刚刚展开了一半,各式各样的声音就已经将整个人彻底埋没其中。但其中,有一种声音,在各种声音中最是特立突出,这便是街头小贩的叫卖声。

说起一座城市的声音,在传统社会,大半正是由叫卖声簇聚在一起组成的。叫卖声几乎可以说是等同于市场。城市之所以区别乡村,正是因为它走出了静悄悄的农耕劳作,走向了交易买卖的商业社会,人与物,人与人之间在交易买卖中各取所需,既交换着彼此的生活所需,也搭建着共同生活空间。

叫卖的目的,正是唤起对方内心中的好奇与渴望,吸引人聚拢到自己身边,将人与物之间的交流扩大再扩大。一声叫卖就像投进水池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买与卖的圈圈涟漪。成百上千声的叫卖,就相当于接连不断地投下了成百上千颗石子,涟漪与涟漪相遇、相撞,水池如腾如沸,没有叫卖的城市,犹如死水一潭,唯有大街小巷充满了叫卖声,才是一座城市真正的活力所在。

电视剧《梦华录》(2022)剧照。

走上虹桥,走进城门,就会发现触目所及,皆是摊贩,或铺地摊,或搭竹棚,为了招揽客人,吆喝叫卖,声声入耳。在东京汴梁,叫卖声自五更天,门市相继开放时,便开始了。“御街州桥至南内前趁朝卖药及饮食者,吟叫百端”。孟元老如此回味东京城内的叫卖声。最令他动容的,当属三月季街上卖花人的叫卖:

“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佳况。”

孟元老只写下了自己聆听叫卖声的感受,并未记下叫卖的内容。但好在,这叫卖声太吸引人,不单单只有孟元老这样的细心人会记录下它们,更有别人会笔之于书。

李嵩《货郎图》中小贩担着货架的情景,这样的小贩一般都会沿街叫卖来引人注意。

《事物纪原》中,特意将叫卖列为一条,称为“吟叫”,并且追溯了吟叫的来源,那正是北宋承平令主宋仁宗去世前后的嘉祐末年,此时的宋朝已经享受了长达八十余年的升平岁月,“四海遏密,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戏。其本盖自嘉祐之间叫《紫苏丸》,洎乐工杜人经‘十叫子’始也。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原来,这叫卖之所以如此吸引人的原因之一,在于它像唱曲一样抑扬顿挫。尽管北宋东京街头的叫卖声未全然留存后世,却也有几分遗韵在后世可循。元代杂剧《黄花峪》中便有这样一段叫卖:

“买来,买来,卖的是调搽宫粉,麝香胭脂,柏油灯草,破铁也换——”

这般叫卖,是要和着《双调·蟾宫曲》的曲牌,一声声地唱出来的。杂剧《百花亭》里,王焕扮作的卖查梨条的小贩,那“叫歌声演习的腔儿”唱出的一长串广告词,更是惹人眼馋心动:

“查梨条卖也——查梨条卖也——才离瓦市,恰出茶房,迅指转过翠红乡,回头便入莺花寨。须记的京城古本老郎传流,这果是家园制造,道地收来也。有福州府甜津津、香喷喷、红馥馥带浆儿新剥的圆眼荔枝;也有平江路酸溜溜、凉荫荫、美甘甘连叶儿整下的黄橙绿桔……咱也说不尽果品多般,略铺陈眼前数种,香闺绣阁风流的美女佳人,大厦高堂俏绰的郎君子弟,非夸大口,敢卖虚名,试尝管别,吃着再买——”

这般叫卖,犹如今天相声里的数来宝,将自己的商品,当着街市众人,仔仔细细数个清楚明白。但如此直白的叫卖,虽则也颇引人耳目,但却少了几分在脑回沟里绕上几周的好奇感。毕竟,人人皆有好奇之心,抓住了这好奇之心,也就等于揪住了顾客的钱袋子。庄绰在《鸡肋编》中便写到,京师贩卖熟食的小贩,叫卖起来颇为狡黠,“必为诡异标表语言,然后所售益广”。他写到一个卖馓子的小贩,他从不叫喊自己所卖何物,只是长声吆喝一句话:

“亏便亏我也!”

这声莫名其妙的叫卖果然足够吸引顾客,但不幸的是,也吸引来了官兵的注意。原来这位小贩卖馓子的地方,在瑶华宫的门口。瑶华宫所居之人,正是不久前被哲宗皇帝无故废黜的皇后孟氏。这位小贩一到宫门口,便放下担子,大叫“亏便亏我也!”

“亏我”?“亏”的莫非是无故废居瑶华宫形同幽禁的孟皇后吗?在敏感的耳朵中,小贩的叫卖毫无疑问是有意影射朝政,为废后鸣冤叫屈。因此,他被开封府抓捕,判打一百脊杖。“亏便亏我也”自然是说不得了,但养家糊口的生意还是要照做,于是这一回,这位挨了一百杖被迫歇下养伤的小贩,把叫卖换成了:“待我放下歇则个——”他的生意比先前更加红火了。

杂剧《打花鼓》册页,宋元杂剧中保留了许多叫卖的声调和曲子。

叫卖声之所以是城市的声音,正因为它不仅唱遍喜庆繁华,也诉尽悲苦凉薄。张耒的北邻就住着一个卖饼的小孩,每天五更天,天光未明,他便要踏着夜色上街叫卖,无论寒暑,日日如此。在一个寒冬清晨,张耒听着邻家小孩在瑟瑟寒风中声声叫卖,不由鼻酸:

城头月落霜如雪,楼头五更声欲绝。

捧盘出户歌一声,市楼东西人未行。

北风吹衣射我饼,不忧衣单忧饼冷。

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

这只是这座城市中的千万芸芸众生,为了讨生活发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声音罢了。而他们内心的欲念,一如这叫卖声一样微不足道的欲念,就是在这座被他们的市声合唱点缀的穷尽繁华的梦城东京里,有立足的一席之地,有裹身的一布之衣,有不会被饥寒疾病猝然惊醒的一场好梦,有梦醒后依然可以在这座繁华梦城生存下去的那一点点不能也不敢磨灭的希望。

惊醒:美梦遭遇噩梦

梦总会醒。人总认为梦境不由自主,难以改变。就像诗词中所写的那样“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纵使知道身在梦中,也只能踏着梦铺就好的前路,一步一步,直到走向醒来的那一刻。梦是如此难以把握,而现实却触目可见,触手可及,因此,现实或许是可以自主,可以改变的。

但如果现实真的可以改变,那自己又为何只能在梦中去追忆数十年前的繁华太平景象呢?

孟元老没有给出一个答案,或许是不愿,也或许是不知,更或许是对他来说,这个问题从未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只知道一件事:那个繁华之梦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他,以及千千万万生活在这座繁华梦城中的人,是被铁马刀兵、血气战叫,生生从梦中惊醒的。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似乎不大愿意谈论梦醒的过程,在《梦华录》中,他只是一语带过:

“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

靖康丙午之明年,1127年,金兵攻陷东京汴梁,北宋覆亡。尽管孟元老并未述及他在这一年东京的遭际,但是有太多的史料可以让后世窥见他被惊醒时所面对的一切。

那年开年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雪,冰冷彻骨,似乎天地鬼神也离弃这座在阿谀文人的笔下神灵倍加垂青的帝都。城内百姓饥困,而城外金兵攻打城池,昼夜不息。1127年1月9日,金军乘大雪攻城,攻城器械运抵城下,如鱼鳞般摆开工事,发起猛攻。守卫汴梁的宋朝士兵,本已衣襟单薄,饥饿难耐,却依然抱定守护家园的决心拼死作战,他们成功地推倒了三座敌军攻城的对楼,纵火焚敌。

但就在双方鏖战激烈之时,城门却忽然开启。但见一群衣着锦绣、状如天神的队伍冲了出来,这支号为“神兵”的军队由7777人组成,在领头郭京的带领下,或扮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将,或作天官大将——在过去围城的一个月里,这支神兵是唯一饱食酒肉之徒,而他们在金兵前的表现,也证实了其不愧是一群酒囊饭袋。刚一接阵,便落荒而逃,自称可以作法退敌的神兵头领郭京,也趁乱溃逃无踪——金军趁势登上城墙,城门洞开,东京城就这样陷落了。

对后世来说,这是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但对1127年初身陷围城中的东京百姓来说,这却是惊醒前的残酷噩梦。不必描述更多惨状,只需记录物价就足够了:“自城破后,物价大贵,米升三百,猪肉一斤六贯,羊肉一斤八贯,牛马肉至二万,亦无得者”“人食水藻、椿槐叶,道馑,骼无余胔”——最后这四个字尤为触目惊心,这意味着人为了活命,割食饿殍的尸体。曾记录下东京叫卖馓子小贩轶事的庄绰,也是这场浩劫的幸存者之一,他写道“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

《骷髅幻戏图》局部,象征死亡的骷髅用牵线傀儡吸引小孩儿奔向死亡。

孟元老没有写下这些残酷的内容——虽然他必然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但有的往事可以成为不愿醒来的华胥美梦,有的往事却只堪成为不堪回首的惊觉噩梦。在他的《梦华录》,劫火、饥荒与死亡没有一席之地。在他的梦里,州桥夜市上小吃物品永远是如此繁盛而便宜,“当街水饭、爊肉、干脯。王楼前貛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毎个不过十五文”。

孟元老固然只将记忆中的繁华太平景象拣选出来,诉诸笔墨。但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那些如金屑银泥般的字里行间中,仔细咂摸,却仍能咀嚼出让人眉头一皱的沙砾。他对御街的记忆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御街,顾名思义,是皇宫正门宣德门前那条宽广的大道,是天子出宫巡幸时銮舆仪仗所走的御道。但这条御道在过去,并非只允许皇帝一人独占行走,御街两旁的御廊,“旧许市人买卖于其间”,但宋徽宗政和年间却突然下令,禁止平民百姓在御廊上做买卖,不仅如此,御街上还“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两行,中心御道,不得人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

宋人《春游晚归图》,图中两排红色交叉的长排路障,即“朱漆杈子”。

昔日君王与百姓共享的御街,如今却将百姓生硬地逐斥在外,成为徽宗皇帝君王独享的御道。孟元老只是平静地记录下了这一变化,并未加以任何评论。反倒是提及那些阻隔百姓进入御街的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宣和间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孟元老对这一改造似乎颇为赞赏,“春夏之间,望之如绣”。

望之如绣的莲荷花树,取代了喧嚷交易的升斗百姓。对这座都城来说,市容确实得到了美化,但对仰仗小本生意的百姓来说,他们却失去了养家糊口的处所。比起一座繁华帝都的宏伟壮丽,几百个小摊小贩的生计似乎无关宏旨,但一座城市的繁华,并不在于那些奇花异草、金殿华厦,而是系于万千生活于斯的百姓——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活力所在。是他们胼手胝足搭建自己家园的同时构建了这座城市的骨架,是他们日复一日奔走劳作的辛劳汗水,涌动着这座城市的血脉,也是他们的所知所感所见所闻,赋予了这座城市以知觉和感触,是万千百姓心底对生活的欲念,成就了这座城市的心灵和希望。

万千欲念昼夜轮转,造就了这座繁华如梦的欲念之城。一个半世纪前,当周世宗决心重新书写东京汴梁的历史时,诏书中“听民随便筑室”一语,证明这位五代乱世崛起的罕见明君,对这个道理了然于心。他没有将私欲凌驾万千百姓之上。同样,当宋太祖决定以严令禁绝劫掠市肆犒赏军队的五代恶习时,他也明白,东京百姓的生计,决不能成为自己黄袍加身的代价。

但一个半世纪后,自诩“天下一人”的宋徽宗,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一己之欲当作是东京汴梁,乃至整个天下的欲念。这位笃信道教的皇帝,不会不知道“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只是这句道教始祖老子的箴言,却被他完全颠倒,他或许真诚地相信,他的心声就代表了百姓的心声,而他的一己欲念,就等同于万千百姓的欲念。他期望美化皇宫门前的御街栽种莲荷花树,那么原本在那里买卖谋生的百姓就必须心甘情愿地为之让路。

孟元老未必能感受到这件小事背后见微知著之意,就像他只写下了城市中的繁华太平盛景,却没有描述这座城市中随处可见的流民乞丐。

《清明上河图》中正在向行人乞讨的乞丐。

与之相比,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却刻意在角落中描绘了这些东京最底层人的身影。在人烟如织的虹桥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正在伸手讨要吃食。在车水马龙的城门口,一个乞丐正跪在地上乞求骑马贵人能赏几个铜板。他们是这座繁华之梦的暗面,也是不容忽视的噩梦。即使是在仁宗帝治下的清平盛世,东京城内这般贫苦无依之人也为数众多。1059年的上元节前夕,欧阳修在一份奏疏中写道:

“臣本府日阅公事内,有投井、投河不死之人,皆称因为贫寒,自求死所。今日有一妇人冻死,其夫寻以自缢。窃惟里巷之中,失所之人,何可胜数。”

在孟元老生活的徽宗时代,东京城内贫苦无依的乞丐贫民更是不可胜数。但对徽宗皇帝和他的宠臣们来说,这些生活在噩梦中的底层贫民,只是他们眼中千里江山长卷中铺陈在绚烂青绿色彩下的几条墨线而已。他们活着寂寂无闻,死后,倒有可能成为粉饰太平的建筑材料——这一点并非仅仅是譬喻。

1113年,就在东京御街上立起黑漆杈子将百姓隔绝在外的同时,西京洛阳正在大兴土木为宋徽宗修造宫殿,负责监造宫殿的,乃是宋徽宗宠臣蔡京之子蔡攸的母舅宋升,为了取悦皇帝,宫殿数千间房屋全部用真漆涂饰,而真漆的原料之一,就是骨灰。工期迫近“竭洛阳内外猪、牛、羊骨不充用”,宋升竟然决定采取一个骇人听闻的做法:发掘埋葬在漏泽园中无主贫民的人骨作为原料,来涂饰宫殿。

八个世纪后,1972年,洛阳博物馆在洛阳北郊发掘的一座宋代墓葬中出土了二十多块废弃后被用作封门的漏泽园丛葬墓砖,这些墓砖正是当年为宋徽宗修造宫殿发掘出的漏泽园无主尸骸的墓志铭。

洛阳北瑶庞家沟宋墓出土的漏泽园墓砖拓片,证实了史料记载中宋徽宗为营造西京宫殿挖掘漏泽园尸骨作为建筑装饰材料的史实。

万千百姓的血汗尸骸,就这样成为了“天下一人”宋徽宗实现“丰亨豫大”繁华之梦的欲念代价。当1127年的那个冰与火的残酷凛冬来临时,这座繁华之都的美梦也就顺理成章被铁蹄踏碎了,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早在毁灭时刻的来临之前很久,东京汴梁就已经是一座在美梦钢丝蹒跚行走的危城,它的下面就是噩梦的万丈深渊,而金兵的入侵,只是在那一刻挥刀斩断了这根本就脆弱不堪的美梦钢丝而已。

当徽宗与他的儿子钦宗以及后妃宗室被金人像犬羊一样掳掠北上,离开这座他自以为用“天下一人”的无尽欲念搭建的繁华梦城时,辗转匍匐于残垣胡尘中的百姓们,只听到车中传出一句声嘶力竭的哭喊:

“百姓救我!”

梦华:可待成追忆

当时身在东京的孟元老,想必很有可能听到了这句哭喊。但他未在书中提及只言片语——战乱、流离、奔逃,对一个战争难民来说,有太多比这句哭喊更惨痛的刀兵生死经历,那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提起只能徒惹心伤。

宋徽宗款《听琴图》,其中弹琴者被认为正是徽宗本人,而坐中听琴的两个人,着青衣者被认为是宋末六贼之一奸臣王黼,而着红衣者则被认为是奸相蔡京。

但另一位与他有同样经历的人庄绰,却很愿意以衰朽之年讲述这段残酷的经历。一如他曾经细致入微地记录下东京太平繁华之时那位因祸得福的馓子小贩的叫卖声,他也以同样细致的笔触描述了自己逃难的见闻,“自靖康丙午岁,金人乱华,六七年间,山东、京西、淮南诸路,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且不可得。盗贼、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用。”他讲述了一个打着“忠义”旗号的流贼范温,在接受南宋朝廷招安后率军泛海到钱塘,以人肉为军粮:

“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他回忆道,以前贼寇以人为食,只在史书上见过唐末朱粲之乱如此,但也只有这一支军队而已,“今百倍于前世,杀戮、焚溺、饥饿、疾疫、陷堕,其死已众,又加之以相食”。回想杜甫诗句曾有“丧乱死多门”,如今才真相信此言不虚——“不意老眼亲见此时,呜呼,痛哉!”

这记忆太过残酷,因此,既然侥幸脱生,或许就不要再用这场噩梦时时折磨自己了罢。分明有更美好的记忆可以填充梦境,难道不是吗?

当孟元老写下《梦华录》时,最激烈的战事已经过去,杭州作为临安成为新的都城,偏安江南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不仅赓续前朝的国祚,也试图复制前朝的繁华。杭州成为了另一个汴州。这是新朝天子高宗帝的欲念,也是那些渴慕太平繁华的万千百姓的欲念。东京的欲念,也将成为,而且必须成为临安的欲念。因此,东京汴梁昔日的繁华,也将成为一个曾经存在过的追忆,一个美梦,漂浮在临安的上空,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临安正是东京之梦投在现实的影子。

被认为是张择端所绘的《金明池争标图》,描绘了北宋东京郊外金明池举行龙舟争标的情景,但这幅画也被认为是《西湖竞渡图》,南宋迁都临安后,将杭州西湖作为东京金明池的翻版,依然在此举行龙舟争标活动。

“宋渡江时,典章文物,悉袭汴京之旧”,不仅是典章文物,日常生活也亦复如是。记述临安生活的耐得翁,在《都城纪胜》中提及临安的食店,“多是旧京师人开张”,另一位叫吴自牧的文士也注意到酒肆门首的一个细节,“排设杈子及栀子灯等”皆是东京当年的旧俗,“盖因五代时郭高祖游幸汴京,茶楼酒肆俱如此装饰,故至今店家仿效成俗也”。他也发现临安许多商贩的叫卖,也是在仿效汴京:

“和宁门红杈子前买卖细色异品菜蔬,诸般嘎饭,及酒醋时新果子,进纳海鲜品件等物,填塞街市,吟叫百端,如汴京气象,殊可人意。”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对孟元老来说,这句语带讥讽的诗句或许恰是他的内心写照,也是千万躲过乱世、渴慕太平的百姓的内心欲念。至于那些在胡尘中年复一年南望王师的百姓来说,除了在岁月无尽的等待中,逐渐从光复大宋的希望走向成为金朝顺民的现实之外,恐怕也别无他法。

终于,随着北方遗民沉沦在金朝的尘埃之中,南宋百姓对东京繁华的想象,也由经历成为记忆,从记忆成为梦境。在孟元老生活的南宋初年,南渡故老闲坐,“必谈京师风物,且喜歌曹元宠‘甚时得归京里去’十小阙,听之感慨有流涕者”。而五六十年之后,那些亲身体验过东京繁华的故老百不存一,这些记忆,也就渐次凋零了。

但记忆会化作梦境,梦境又会成为想象的质料,所谓的“梦华”,没有匮乏,只有繁华,没有战乱,只有太平。垂髫童子但习鼓舞,斑白老人不识兵戈——他曾生活在这样的繁华梦城之中——他曾是这场梦华中的一人,而他内心或许也相信这场梦将由他的笔,传达给更多的人,由他们去追忆,由他们去想象,由他们去等待在这场旧梦中再度相遇。

但还是那句话,梦终会醒。如果说美梦可以相遇,那么噩梦也会重逢。1276年,东京陷落于金兵的149年后,南宋都城临安被元军攻陷。一位叫徐大焯的文士,在他的笔记《烬余录》记录了南宋覆灭时的惨状,一如一个半世纪前东京沦陷的再度上演。或许是因为同样的遭际,让他对上一次东京陷没的历史记忆分外留心。

徐大焯(城北遗民)《烬余录》清光绪刻本。

他特意记下了一位女子的死亡。她是徽宗之子钦宗的正宫皇后朱氏。徽钦二帝北掳,因为是赵宋皇室的奇耻大辱,故而南宋朝廷屡下旨严禁,牵涉此事的书籍也在查禁之列。因此,朱皇后的下落在南宋官方史书中也讳莫如深,甚至连死亡日期也不得而知。但徐大焯却在南宋覆灭后,找到了当年与徽钦二帝一同北掳关押的一位侍从李浩的私人笔记《普天同愤录》,这本书在当年自然遭到南宋官方“奉敕禁毁”,但正是这本书中记载了朱皇后的真正死因,她被掳到金人都城北京(今北京)时,不堪投水而死。死期是建炎二年八月二十四日,1128年9月20日。

他还记下了另一件轶事。第二年疏浚水池的时候,发现了一具骸骨。在骸骨上,找到了“金交龙袜胸贯索一条,长二尺,附骨中;玉佩一方,镌夔龙纹;龙凤金贯钗一只,长五寸,附发中。”

“皆后所常御物”——那是她平时所穿的服饰。

宋钦宗皇后像。

文/李夏恩

编辑/西西 申婵

校对/薛京宁 付春愔

东京梦华录是一手史料吗

澎湃新闻记者 高丹

一部刚开播不久就被32万豆瓣网友打出8.8高分的《梦华录》成为今年最受关注的国产剧。

这部由杨阳执导,张巍编剧,刘亦菲、陈晓等主演的古装题材剧将时代落在北宋,其原型故事为元代戏曲家关汉卿创作的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但在此基础上将内容大量扩充。纳入了三姐妹之前在钱塘(今杭州)和在北宋都城东京(又称汴京、今开封)开茶馆打拼的生活经历,并以皇城司副指挥使顾千帆和赵盼儿新中探花的前男友欧阳旭为引,呈现了男性的政治争斗、北宋真实的历史事件(如宋真宗崇道并封禅泰山、帽妖案)等等。

虽然主线剧情仍旧走的是佳偶良配相互救赎升级打怪的路线,但落在具体的朝代并改编了许多历史事件,以服饰、器具、食物还原富有烟火气息的古人生活图景,让剧集有了更为丰富的文化意蕴,也让观众有了更多可以发现与讨论的余地。下文中,我们以和《梦华录》相关的八个关键词进入,从故事改编与真实历史还原的角度打开《梦华录》,以剧中绚丽的服化道来弥补文献之未逮,也以真实的历史记载来弥补影视呈现之不足。

1.《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梦华录》的前五集主要致力于还原关汉卿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故事。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全剧共四折,写了汴梁歌姬宋引章被富家子弟周舍引诱并嫁给周舍,但婚后遭遇毒打和虐待,宋引章向姐妹赵盼儿救助,赵盼儿用计逼周舍写休书休了宋引章,最后双方对簿公堂,女方大获全胜的故事。

《梦华录》中如实呈现了关汉卿故事中最华彩的、最有戏剧冲突的几部分内容,比如宋引章一心想“立个妇名,我做鬼也风流”的单纯又一意孤行;赵盼儿“以毒攻毒”,以风月欢场那一套诱骗周舍写休书的雷霆手段;周舍殴打妻子、临危吞吃休书,并恼羞成怒告上公堂之鄙琐。

改编中为了人物的进一步发展也隐去了一些背景,比如宋引章有一个有婚约的配偶安秀才,并因为安秀才作证,周舍才以“掳士子”的罪名被判罚。宋引章、赵盼儿的身份都是风尘女子,是落到过最黑暗最不堪之处、熟谙欢场男性之巧言令色的,在《梦华录》剧中的人物塑造时,为这二位女性留有一丝余地,将宋引章安排为身在乐籍,是位琵琶手,赵盼儿曾是官宦小姐,因为家里落罪蒙难,不得已成了官妓,后来脱离贱籍成为良民。

赵盼儿以风月手段骗周舍写休书拯救宋引章

比起追求幽微曲折或弄巧成拙的故事情节,读关汉卿的原文,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柔敦厚之外的一种万马齐喑,和女性被打压到深渊所生发的极度的清醒与激烈,比如同是“身为下贱”的,杜蕊娘感慨:“我想这一百二十行,门门都是求衣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好低微也呵!则俺这不义之门,哪里有买卖营运?无资本,全凭著五个字迭办金银。可是哪五个字?恶、劣、乖、毒、狠。”

赵盼儿冷眼洞察人情,有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清醒与果决:“咱收心待嫁人,早引起那话头;听的道谁揭债,谁买休。他每待强巴结深宅大院,便待折摧了舞梅歌楼。一个个眼张狂,似漏了网的游鱼:一个个嘴卢都,似跌了弹的斑鸠。御园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这等娼优?他便初时间有些志诚,临老也没来由!”对于落入男人手里的姐妹,赵盼儿喟叹:“哪一个不碜可可道横死亡?哪一个不实不不拔了短筹?不则周舍说谎也,哪一个不揜麻各般说咒?恰似秋风过耳休休!”

《梦华录》共计四十集,《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情节用五集就已经讲完,但我们可以认为关汉卿的故事在持续发挥着影响力,他笔下赵盼儿这个人物的主要性格贯穿了整个故事,在之后的情节中,赵盼儿也少有拖泥带水的性格,要开店,三天便开成;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面对负心汉,选择硬刚,祝福他“仕途坎坷”,心里嘴下毫不留情;有喜欢的人也不遮遮掩掩,是弹幕里盛赞的“直球选手”。

赵盼儿在钱塘开茶铺

虽然《梦华录》中有意改变了两位女主风尘女子的身份被网友指责为是不彻底的女性主义,大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强大的两个女性的人生箴言竟然是“脱籍”和“永不为妾”,似乎兜兜转转还是围着男人。时代有其局限,我们以今天揣度古人,所有的讨论也只是一种希望无限接近事实的猜测,只能在有限的想象中塑造人物,一个人物有长袖善舞之处,就必然有力有未逮处。

而且女性的反抗够不够彻底,也未见得都在于她身份如何、是否真是触底反弹,如果打压到最低处,接下来转圜的余地其实会更小,比如关汉卿的赵盼儿显然是绝对的、刚烈的悲观主义者,但我们很容易想到这种性格会决定她接下来怎样的人生。而《梦华录》中的赵盼儿的身份在良家女子和曾为官妓的过往之间犹疑,有晦暗往事,也有向好的可能,反而会有更大的张力。

2.传奇的宋真宗

将《梦华录》简单一分为二的话,三位主要女性承担着烟火气息的那部分,而男性则承担着时代与历史气息、金戈铁马的那部分。男性这条线索中,在金字塔顶点的人物就是皇帝。

《梦华录》中崇仙问道的宋真宗

虽然字幕只显示北宋年间,但剧情中,宫里公公来见欧阳旭时提到官家有“玉清宫的仙师,再三劝以养生之道”,欧阳旭去见圣上之时为投其所好,说自己平时读三千道藏,崇尚黄老之术,也提到封禅泰山之事,综合考量,这位官家应该是宋朝的第三任皇帝宋真宗赵恒,他最主要的事迹是为后人所不齿的“澶渊之盟”。

虽然正经的历史事迹比较简单,但宋真宗的稗官野史很多,比如他的第三任妻子是宋朝第一个临朝称制的传奇女主刘娥,《梦华录》最开篇就从“女主昌”的谶言讲起,对应的就是刘娥参政之事。宋真宗后期,沉迷黄老之术,求仙问道,热衷“祥瑞”之说,这为奉儒家为正统的士人所不满,编剧对此也进行了发挥,《梦华录》中后面将展开的党争以及欧阳旭初入官场的仕运都与此历史事实相关,还有古代最大的灵异事件——帽妖案,也发生在真宗一朝。

“女主昌”的谶言,和“大楚兴、陈胜王”同理,古代争斗惯用伎俩,散布谶语、童谣,来为某一统治合法性造势,营造“天选之子”的

在宋真宗时,大宋已经进入到第三位皇帝治下,社会日益富饶,这也是为什么宋神宗有封禅泰山的闲心。宋真宗还有一些政绩也被提及,比如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他引进耐旱、早熟的稻种,分给江淮两浙,就是后来南方的早稻尖米,又叫占城米、黄籼米。另外,真宗时期,成都民间十六家富户主持印造一种信用本位的兑换纸钞,代替铜钱仅仅在四川使用的一种地方货币,是为交子,《梦华录》中没有提到交子,但是赵盼儿开店的时候,提到功能和交子相似的“飞钱”。不需要再搬动沉重的银子,交易变得便捷,这也是宋朝的财富密码之一。

3. 清未必清、浊未必浊

有宋一朝,党争极为严重,这要追溯到宋朝建立之初的分权制衡制度,中央政府官制中,行政、军权、财政分别由中书、枢密院和三司这三个机构来管理,这些机构内部往往发展成为党政势力。此外,地方机构不断扩大导致官员数量激增,士子入仕方式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恩荫、可以被举荐,他们初入官场,为争夺权力,总是要小心站队,用心结党。

《梦华录》所在的宋真宗时期,王钦若出任宰相之后,真宗又把与王钦若派系不同、政见不和的寇准任命为宰相,他们俩所代表的党派打得你死我活,被认为是宋朝党政之始。《梦华录》中把“王钦若”这个名字拆成“萧钦言”(顾千帆生父)“朱佩若”两个,他们二者位高权重,是清流主要的作战对象。

宋朝的官员们可以因为任何原因成为,比如出自同一个地方、比如同属一个利益集团,而更可能的,因为不同的政治理想。《梦华录》中用了“清流”“浊流”的概念简单区分出好人、坏人的不同派系,但其实清流这个概念非常复杂,学者陆扬在《清流文化与唐帝国》中提出:清流并非一种制度上的身份,而是依托社会想象和政治成功所形成的一个为社会认知的群体,是实践并认同上述“文”的功用和价值的政治精英。清流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也越来越呈现出排他性的倾向,比如越来越将“文”的能力看作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才华,并视为是政治能力的唯一标准。而且要理解清流的具体表现,必须依托足够扎实的史料和回到当时的历史背景。

“清流”因为有着信奉儒家价值观、尚文等一整套共同价值观的存在,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清流从大历史视角上看起来有着精神上的呼应,因此清流也总像其名称所隐含的,给人一种正直、正义之感。

“浊流”是相对清流提出来的。在《梦华录》的世界观里,浊流指的是高观察(欧阳旭可能的岳父)口中“借鬼神晋身的能臣”,也指的是齐牧(顾千帆师友)所说的“欺上瞒下的五鬼之辈”,更是顾千帆明面上所在(实为清流暗桩)的依靠暴力稽查、审案,作为皇帝耳目存在的“探查侦缉利器”皇城司。

但是清未必清,比如高观察“榜下捉婿”,实际是出于结党考虑拉拢即将出仕的年轻人,未必真有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有风骨;而以科举晋身,被高观察相中想要拉入清流的欧阳旭,其寡廉鲜耻不亚于周舍,周舍坏在明确的烂赌、贪财好色上,但欧阳旭面对高观察家的千金和赵盼儿都是一脸的柔情和不舍,“定不负你”的毒誓张口就来,其实前程当前,谁都可以割舍,是典型的中山狼,这也是关汉卿故事中女性们最痛恨的一种人。

高观察训斥欧阳旭

浊也未必浊,少了仁义礼智信当包装的人似乎更有一种坦率和爽利,而在最近的多部宋代题材剧中,大有为浊流们洗脱冤屈之势,比如《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里,顾廷烨也是为文臣所不齿的武将莽夫,有很多黑历史,但他杀伐果断,为人喜爱。在《梦华录》中,顾千帆是影视剧中最典型的那类隐忍的英雄——作为“隐清为浊”的暗桩,他需要时刻警惕,年纪轻轻已经高中进士,作为名门之后,但现在却需要忍受被清流指责为鹰犬爪牙、仕宦走狗的谩骂,此外,自己的生父还是浊流的代表人物,这也进一步造成他处境的尴尬。

顾千帆、欧阳旭擦身而过,清未必清、浊未必浊

4. 绯色官服 鲜衣怒马

捋清了《梦华录》的基本历史和制度框架,进入到对细节的讨论,下面我们就影视剧呈现中那些精彩的桥段来看其中的历史与文化意蕴。

《梦华录》第十一集中顾千帆升官,“晋西上合门使,皇城副使,许借绯,赐银鱼袋”。各种题材的影视剧中都喜欢刻画男性主角穿上红色品官常服(公服)这一时刻。比如《知否》中朱一龙饰演的小公爷也有穿红色官服的情节。

北宋建国初期的各项制度承袭了唐朝及五代十国。在元丰改制(宋神宗时期)之前,宋朝官员三品以上穿紫色官服,五品以上服朱,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青。皇帝所说的“许借绯”,意思为,顾千帆本是六品的官员,应该穿绿色的官服,被皇上特别恩准他穿着五品官员的绯色官服,虽然不是真正的五品,也是一种殊荣。

顾千帆的绯色官服

宋代官服典雅、形制简单,曲领大袖、下施横襕、束以革带,戴幞头,佩鱼袋,着乌皮靴。圆领襕衫的领型一般为曲领或称盘领,宋初时,是男子均可服用的一种衣式;宋初,在唐銙带的基础上,宋作出调整,《宋史·舆服志》记载,三品以上服玉带,十三銙;四品以上服金带,十一銙;七品以上未参官及内职武官服银銙带;八品九品服黑银。佩鱼制度源干战国时期的兵符,是当时一种调兵遣将的凭证。乘装鱼符的袋子被称为鱼袋。到宋朝时不再使用鱼符,而是在鱼袋表面用金银直接饰以鱼形,它其实就是一个小荷包。宋朝时鱼袋分为两种,金鱼袋和银鱼袋。六品以上佩银鱼袋,四品以上(有三品说)才能佩金鱼袋。

红色官服也是古代绘画中喜爱表现的,如宋画《听琴图》中人物和下文中介绍的《韩熙载夜宴图》中着红衣的、风华正茂的郎粲。

宋画《听琴图》局部

5.《韩熙载夜宴图》与时代情绪

《梦华录》中提到一个重要的线索是《夜宴图》,一直到第14集,《夜宴图》都没有露面,这部分剧情还有待进一步展开,我们可以先看看真实存在的、一等一的国宝《韩熙载夜宴图》。

南唐末期,社会动荡,名臣韩熙载见颓局难挽,于是决定淡出政务,在自家府邸夜夜笙歌。故宫博物院藏《韩熙载夜宴图》再现了韩熙载夜宴宾客的历史情景,细致地描绘了宴会上弹丝吹竹、清歌、主客揉杂、调笑欢乐的热闹场面,又深入地刻画了主人公超脱不羁、沉郁寡欢的复杂性格。一方面,他在宴会上与宾客觥筹交错,不拘小节,如敞胸露怀听女乐合奏,送别时任客人与家伎厮混,反映了他狂放不羁、纵情声色的处世态度和生活追求;另一方面又心不在焉、满怀忧郁,如擂鼓时双目凝视、面不露笑,听清吹时漫不经心,最后独自矗立挥手作别,这些情绪都揭示了他晚年失意、以酒色自污的心态。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与其说展示的是欢场夜宴、末世狂欢,不如说《韩熙载夜宴图》展示的是心怀抱负的古代文人总是漫漫难挨的失意与悲伤,在王朝大厦将倾时是如此,在宋初这种党争激烈时亦是如此,在官场风气和制度一直成问题的宋代,这种“岁月忽已晚”的悲情几乎成为一种普遍的时代情绪。所以在很多宋代题材的剧中,总会出现茕茕孑立的、符合这种郁郁寡欢情绪的人物,这个人物未必是弱者,但是他一定有难酬的抱负和难以对抗的命运。《梦华录》中即便鲜衣怒马还是低眉敛目的顾千帆就是这种情绪的体现。

顾千帆

另外,《韩熙载夜宴图》中人物的服饰、行止坐卧的仪态也为影视剧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韩熙载式斜倚的坐姿

《韩熙载夜宴图》中的琵琶女

林允饰演的琵琶女宋引章

6.《东京梦华录》与宋朝的烟火人间

《梦华录》的名字取自宋代孟元老的笔记体著作《东京梦华录》。

《东京梦华录》是孟元老在北宋亡国以后作为前朝遗老回忆追述宋徽宗崇宁到宣和(1102—1125)年间,北宋都城东京的繁华。全书共十卷,描绘了东京上至贵族、下及百姓的生活全景和都市风貌,涵盖城市布局、河道街巷、店铺摊肆、饮食起居、吃喝玩乐、岁时物货、典章制度、风俗礼仪等。《东京梦华录》总是被用来和《清明上河图》参照着阅读,它们是了解北宋汴京的浮世绘和风情画。我们从如下内容中可以了解《东京梦华录》的大致内容,如“会仙酒楼”一章,写为:

如州东仁和店,新门里会仙楼正店,常有百十分厅馆动使,各各足备,不尚少阙一件。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楪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碗遂亦用银盂之类。其果子菜蔬,无非精洁。若别要下酒,即使人外买软羊、龟背、大小骨、诸色包子、玉板鲊、生削巴子、瓜姜之类。

顾千帆和赵盼儿喝酒时出现温酒用的注碗,注碗中放热水,可用于温酒

《东京梦华录》中也记载:

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俗谓之“焌糟”。更有百姓入酒肆,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物之类,谓之“闲汉”。又有向前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谓之“厮波”。又有下等,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劄客”,亦谓之“打酒坐”。又有卖药或果实、萝卜之类,不问酒客买与不买,散与坐客,然后得钱,谓之“撒暂”。如此处处有之。

赵盼儿利落地干活的情境也吻合“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的表述。

7. 茶坊与茶香

赵盼儿营生主要靠开茶馆,《梦华录》中,茶馆茶艺是重点刻画的内容,比如她多次以“点茶”法烹茶。

吴钩在《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中写:宋代市场上的茶以“团茶”、“末茶”为主流。“团茶”是茶叶采摘下来之后,不是直接焙干待用,而是经过洗涤、蒸芽、压片去膏、研末、拍茶、烘焙等一系列复杂的工序,制成茶饼。在制茶过程中,茶叶蒸而不研,则是“散茶”,研而不拍,则是“末茶”。

“团茶”制成之后,要用专门的茶焙笼存放起来。烹茶之时,从茶焙笼取出茶饼,用茶槌捣成小块,再用茶磨或茶碾研成粉末,还要用罗合筛过,以确保茶末都是均匀的粉末状。茶末研好之后,便可以冲茶了。先用茶釜将净水烧开,随后马上调茶膏,每只茶盏舀一勺子茶末放入,注入少量开水,将其调成膏状。然后,一边冲入开水,一边用茶笕击拂,使水与茶末交融,并泛起茶沫。击拂数次,一盏清香四溢的宋式热茶就出炉了。这个烹茶的过程,宋人称为“点茶”。需要提醒的是,宋人即便用“散茶”烹茶,也不是拿茶叶直接冲泡,而是先研成茶末,调成茶膏,再入盏冲点。还是“点茶”的烹茶法。

赵盼儿“点茶”烹茶法

赵盼儿“点茶”烹茶法

“点茶”所烹的茶茶沫厚重,可以作画,为“茶百戏”

宋代大型的茶坊非常讲究,赵盼儿无论是开“赵氏茶坊”还是后来的“半遮面”,都在想着办法营造雅致的环境。

《梦粱录》记载,宋代高档的茶坊插四时花,挂名人字画,“列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有些茶坊还会邀请艺人献艺,以招徕顾客。洪迈《夷坚志》载,乾道年间,吕德卿偕其友前往杭州,在“嘉会门外茶肆中坐,见幅纸用绯贴尾云:‘今晚讲汉书’”。这家茶坊不但有说书节目,还张贴出节目预告。

吴钩书中谈及,宋代平康诸坊的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连二茶坊,平日里都有歌妓迎客:“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梦华录》中,宋引章在茶馆弹琵琶,也吻合宋代的真实情况。

《梦华录》中还原的宋代复杂的茶具吻合《茶具谱赞》上记载的宋代茶具

8. 漕运、海运:贸易繁荣

《梦华录》中的第一个案子,就是钱塘县令私开海禁牟利,并杀人灭口之事,从中可窥宋朝海外贸易之巨利。。

宋统一南方后开始注意经营海外贸易。为了“招来外夷”、“来海外之货”,公元971年太宗灭南汉后即在广州设置市舶司,这是沿袭唐制设置的第一个市舶司,以后又在杭州、明州置市舶司,与广州市舶司合称“三司”,是北宋主要的对外贸易港。宋朝对进出口货物实行禁榷制度,并通过市舶“抽解”、“博买官卖”等形式赚取了巨额利润,文献记载,“皇祐中,总岁入象、犀、珠玉香药之类,其数五十三万有余。至治平中,又增十万。”海外贸易成为北宋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

除了海外贸易,宋朝漕运亦发达,从唐始,以中原为轴心的皇朝都依赖长江及淮河流域的米粮及其他农产品的供应,到北宋时期,庞大的城市所需的米粮大部分由江淮经大运河,转由汴河运进京城。在《清明上河图》中,停泊或行进在汴河的船有漕船、客船、一般货船、游船、客货船及做散活的小船(杂船)等许多种。北宋词人周邦彦在《汴都赋》中盛赞汴京之繁华,其中对于北宋漕运,也写及:“于是自淮而南,邦国之所仰,百姓之所输,金谷财帛,岁时常调;舳舻相衔,千里不绝。越舲吴艚,官艘贾舶,闽讴楚语,风帆雨楫。联翩方载,钲鼓镗鎝,人安以舒,国赋应节。”

漕运在《梦华录》中也有体现,如赵盼儿去汴京时,乘坐的就是一艘漕船。

赵盼儿乘坐漕船

责任编辑:梁佳 图片编辑:金洁

校对:施鋆